狭小的审讯室，刺眼的白炽灯，这一切真像电视上的情节。许航想。
从猜测到刚刚确认，他已经平静下来心如死水了。
在频繁面对吴欣然看起来无意的问题时，他就该想明白的。
怎么会有人问的那么仔细？
她一个教原子物理的大学老师怎么会对国防任务的细节知道那么多？连他们下一阶段的任务型号都能猜到？
可他还是宁愿相信，她真的是猜到的。
这么多年的玩伴，让他如何把她和间谍划等号？
可当那支录音笔出现在许航面前播放出他曾说的话时，他只觉得再也不想做人了。
应该说他没有脸再做人了。
人，这种虚伪至极的动物！
“你分别向吴欣然透露了中国航天的一次发射任务，还有一次空武院与军方合作的内部秘密任务。那些你不记得的零星的话，也让她推理出了赤轮的内容。”
许航低头听着面前两个审讯员的话，他知道自己已经毫无颜面去面对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一个人。
“作为你们院技术组的副组长，你知道的东西远比其他组员要多。这是录音笔的所有内容，其他的……”
“吴欣然在哪？”许航稍稍抬头，还是没有正脸面对。
“被抓了，在你隔壁。”审讯员说到。
“我能见见她吗？”此刻的许航从未如此看低过自己，他认同下水道的老鼠都一定比他高尚！
两个审讯员相视一眼，看向左边的玻璃，玻璃后的郑研对话筒下达同意的命令。
收到耳机里的指令，两人上前为许航解开手铐，抓着他的胳膊走到了隔壁。
许航仍然低着头，他抬起眼皮看到了和他坐在同样桌子边的吴欣然。但他竟然毫无怒气，甚至不知道说什么。
他应该怒吼，应该抓着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要干这样龌龊的事？为什么要选择他，毁了他？
“你为了什么？”寂静半晌，他声音沙哑地问。
吴欣然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边的审讯员见状，拿起口供读到：“他们许诺给我世界顶尖的理论物理实验室和原子物理学大师团队，我认为那是全人类最接近物理学真相的地方，所以我同意了。”
许航冷哼一声，以往那些年两人一起的求学身影、每一次一起吃饭的笑语声，顷刻间全都化为泡影消失了。“就凭这些空头的话？”他不甘心地又问。
“不，不是空的！我见到了！”吴欣然立刻抬起头，脸上竟是极致的兴奋。
“那个实验室你绝想不到有多大！人类物理学最前沿的所有实验仪器都在那个实验室，你明白吗？只要我有机会进去，我就能发现其中一项研究存在于这个宇宙的目的！”
许航紧紧闭上了嘴，曾几何时在餐桌上，吴欣然曾经说过：“我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一直都在理论物理学最前沿探究，即使不能把所有方面都做到，也要看到前沿有路可走，一直在向前发展……绝不能停滞下来。什么都困不住我，不论我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那时候只以为这是她酒后吐出的理想罢了，或许那个时候开始，一切早已有迹可循了吧。
许航绝望地说：“我根本不是你的朋友，你从来没把我当过朋友。”
吴欣然慢慢缩回脖子，“对不起……我太渴望那个实验室了……你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这么多年……”
“你闭嘴！闭上你的嘴！”好朋友三个字让许航终于爆发，他一脸凶狠地紧咬牙关，使劲伸出被审讯员牢牢抓住的胳膊，他失去控制般想要把吴欣然的脸撕碎。
“你已经毁了我，不要再把我和你归为一类人来恶心我！”
耳机里传来将许航带回的命令，两名审讯员艰难地想要将许航拉走。
但他全身的力气都在向吴欣然的方向冲去，“你想过我这么多年的痛苦吗？我一步步爬进研究所，终于做了我想做的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如此践踏我！吴欣然！你凭什么剥夺我剩下几十年的人生！”
又来了两个人，许航终于被拉走。
吴欣然呆呆地望着关上的房门，她像个局外人一样感受脸颊上眼泪的滑落。“他……还能回到空武院吗？”
“不能。”审讯员回答的斩钉截铁，“他一辈子都没机会再靠近国防了。”
吴欣然嗤笑一声，点了点头，一把抹掉眼泪，“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给我判刑吧。”
“你以为有那么简单？”石骋终于能好好抽支烟了，刚刚把许航拽出去没少花他力气，刚点的烟都被那小子一胳膊撞掉了。
“那还要干什么？”
石骋像听了什么大笑话，哼哧一笑，“你还真是整天钻在理论里不关心外面啊。跟你有关系的所有人都会被查，从你小时候一起玩的人到你成为间谍后在哪个超市买过东西，我们都会调查。”
吴欣然一脸随你们便的表情，顺势靠在椅背上。“我能吃点东西吗？”
石骋眯起眼，从嘴里取出烟头，“哪儿来的歪风邪气？不好好搞学术还有这么大的架子！”没等他说完就被一边年轻一些的审讯员拦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看了眼吴欣然，那眼神像看一堆垃圾。“等着吧，马上就有人来给你送饭了。”
大概过了不到十分钟，但因为石骋那句话，吴欣然在猜想里度过的时间可比十分钟长的多。
门被郑研打开，“先生，在这边。”
那人礼貌地轻声道歉：“不好意思，我走的有点慢了……”走廊里都是塑料袋的声音。
看到来者何人，吴欣然眉毛动了动，一点惊讶。“你怎么来了？”她问，但那人没有回答。
石骋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想不明白两人什么关系。
安华叹了口气，回头对为他引路的郑研说：“刚刚你们答应我的事情，麻烦了。”
郑研点了点头，对石骋和他身边的人说到：“局长批准给他们私人空间，我们走吧。”
石骋迅速起身，凑过去低声八卦：“老大，这人什么来头儿？”
“饿了吧？来根烤鸡腿。”安华拉过凳子坐下，打开提来的两个塑料袋。
“你还记得吧？北大门口那家的，他家换了一家门面店，更大一些了……”安华用纸巾缠好鸡腿底部，想塞到吴欣然手里，“快吃吧。”
“我刚刚问你话呢！你来干什么！”鸡腿没有被接过，吴欣然反而瞪着安华厉声问。
“毕竟我们谈过几年恋爱，调查到我是理所应当的……你父母那边，天一亮就遣送回国了。”
听到父母，吴欣然脸上的狠厉终于平静了些。她早早将他们送往国外还以为能逃得过制裁……
食物的香气勾起她的饥饿，于是从安华手里夺走了那只鸡腿。
安华被国安局找到的时候，刚准备进北京高铁站。赤轮任务结束，他要回原来的研究所去了。但还没过安检，就被人拦下。
“你还是，跨过了那条线。”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那场物理学院的迎新会上两人相识。
从相识到互有好感，再到确定关系，再到最后一起读研，安华已经逼自己忘记那些美好的细节了。
那几年对他来说是短暂但快乐的，在不谈及原子物理学研究的时候，吴欣然是他见过最好的女孩。
因为一谈到物理，她就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自私、野心大到难以控制的人，这最体现在她研究生时期。
为了研究的推进，她什么都做得出来，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研究原子物理学。
安华这把这当作她对专业的热爱，但他无意间帮吴欣然收到那全英文期刊的快递时，才感到她已经走到他触摸不到的地方了。
吴欣然面对这本像期刊的册子，也只是面色平静地说：“是原子物理的一些文章，我在网上淘的。”
尽管好奇，安华也没有追问。
而他直到今天走进国安局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科学期刊，而是国际上一些原子物理学研究者们私下的产物，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科学研究，字里行间都是对世界的痛斥与失望。
在他们眼里，如果不是因为政权、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被法律束缚着的行为，那么物理学早比现在先进了不知道多少倍！
恋爱时安华和吴欣然探讨过对未来的想法，吴欣然问他的理想。
他很简单地说：“学成报国啊，你知道我从来都是这样想的。”
然后，安华看到她那让他意外的沉默。
她说：“我想要在物理学里纯粹下去，整个世界只有我和同行还有原子物理。不论发生什么都和我们没关系……”
后来的安华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天真可笑，还认真地和她分析，“我们不能自私过头，因为科学是为人类而发展的。”
在他们分手时，安华心痛地问吴欣然：“还会不会再谈恋爱？”
吴欣然很冷漠地告诉他：“我以后的人生只有原子物理。”
他必须承认，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受到了极大安慰，但他仍然想错了，她对科学扭曲的心理已经无法回头。
他曾经问她，对原子物理的执着从何而来？
那时候她随口说了一句，“小时候在科技馆看到模型就喜欢上了。”
于是此刻，安华问出同样的问题。
吴欣然停下咀嚼的动作，无神的眼睛复现膜拜、向往的情绪。
“那不过是宇宙中连出场机会都没有的时刻。在见到碰撞机的瞬间，谁都不知道那契机是如何产生的，我就迷上了。如果真的有原因，那只有一个解释，是宇宙指挥我如此做的。”
审讯室里只有塑料袋被翻来翻去的声音。
来的路上安华听到开车的人回答他：“她从被抓来到现在都没吃过饭。”时还是挺意外的。
“太严格了不能吃吗？”他试探地问。
“不是，她的案子太大了……我们不能多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他本以为，吴欣然不过是被牵连调查的人，然后顺势也查到了他。赶到调查局后他才明白，在和她失去联系的那些年里，她竟然完全没了以前的丁点影子。
进入走廊的每一步，他都踩在以往的回忆上。
那场迎新会，好像是他被路过的人推了一下，撞到了她，两人顺势交谈起来。
安华那一刻只觉得为什么浪费了大学前两年的时间，怎么现在才遇到她！
两人一同保送去北大读研，毕业的那个暑假他们一起去了山里，跟着旅游团远远地望了一眼FAST。
研究生快要毕业的那个学期，他们分手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安华想起来，她问他这个世界由什么构成？而他的答案并不是原子。
这个分手的原因只让他觉得离谱，于是她说：“你就当我要靠原子物理赚大钱，你和我想法不一致就是阻碍我。”这样直白的话才让那时的安华姑且接受。
分开后因为答案不同而分手这件事，又在安华心里离谱了几年才慢慢被同意——同意他与她确实陌路。
“你近视了？”
“嗯。为了研究，眼睛受到了照射，戴眼镜能好受些。”安华吃着鸡腿，眼睛在某个地缝处徘徊，没有看她。
“安华，你恨我吗？”吴欣然问得随便。
安华没有立刻回答，打包好垃圾后才坐直了看着吴欣然的眼睛说到：“作为这片土地的公民，我恨你。我甚至恨我不能做出驱逐你出境永不能返的命令。”
“作为我自己，我只觉得悲哀。你本可以成为国内顶尖的原子物理学者，甚至可以去出国深造，不管去哪里学习研究都好。”
“我知道，在你心里你是在追求科学的某种纯粹。”看到吴欣然要开口，安华继续说：“但你选了最可恨的方式，你走错了路。人在地球上，永远无法完全脱离道德、责任、还有和他人的联系去活着。”
他继续说：“当然，地球之外的事情……那谁又知道呢？”
安华收到耳机里的信息，他的探监时间五分钟后结束。他长长叹了口气，“接受法律审判吧。”
一直沉默的吴欣然抬了抬眼皮，看了眼幼稚的安华，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可笑的他怎么可能懂得她所追求的极致！
安华提起垃圾袋冷漠地凝视此时仍然高傲的人，“你知道吗？一只流浪狗遇到一个人，那个人给了它骨头，让这只狗帮他办一件攻击他对家的事。流浪狗完成得很出色，办成之后，这只流浪狗也没有获得梦寐以求的新窝。”
“这或许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但我觉得你从他们嘴里听到可能更崩溃。”
“你到底要说什么？”这样明显的指代，吴欣然怎么会听不懂。
“根据你提供的情报地址，那座实验室完全不存在，如果你真的看到过，那也只是他们为你搭起来的大棚，你看到的运行试验不过是场特效，在你眼前演示的机器不过是模型罢了。”
“你胡说什么！？”吴欣然攥紧了手瞪着安华，令她绝望的是，她竟然在相信他的话！
“你难道不清楚这些年我们的发展吗？我们早已不比他们差，甚至有些领域已经超过了他们。”
安华叹气到，“国安的人一会儿就会带着视频证据来给你看的……当然，还有收集到的真实情报。”安华提起塑料袋向门口走去，迈出几步又停下。
他转过身，终于爆发克制的愤怒，指着吴欣然激愤道：“吴欣然，无论你是否还能有机会出去，哪怕你跪在许航面前自刎，都不足够弥补任何！你毁了他的人生！你更对不起你的父母……”
“背叛国家是最可耻的行为！你在地狱永不可能翻身，所有人都会踩在你的头上！”
身后是预想中的安静，毕竟就算她实验做不出来，数据全出问题时也仍然冷静。
但安华知道，这一次，她的心彻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