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篱停在哑婆房门前,刚想敲门,里头便传来了声音,就像事先预料到了她的动作般:“进来。”
屋内光线昏黄,哑婆正端坐在方桌前,江篱进来了,她头也不抬,只是翻看着账本。
“多谢前辈您了,我才...”
“啪!”
账本被重重合上,扬起了细微的灰尘,哑婆依旧低垂着头:“省了那些虚的,有话直说。”话落,手指不断在桌面上敲击着。
“我要混进明日去海陵的丧队。”江篱抿了抿唇,索性单刀直入。
哑婆的手指猛地停下,她眉毛几不可察地跳了下,抬眼看向江篱:“理由?”
“查商老帮主死因。”江篱迎上那道目光,不闪不避。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一个锐利如鹰隼,一个清亮而执拗。
“呵。”哑婆冷笑,手指划过账册边缘,“那丫头倒是会替我拿主意。”
她猛地起身,衣袍带起的风让烛光剧烈摇晃。她一步步向前,朝江篱紧逼:“你可知,那支丧队里有六成是臭老九的人?”
江篱没有后退,反而仰起脸,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所以才来求您帮忙啊。”
屋内陷入死寂,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面上,一高一矮,一弯腰一直立,谁都没有先移开视线。
直到蜡烛突然爆出一个火花,哑婆先开了口。
“好。”
江篱听到哑婆松口,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几分。
“那晚辈先告退了。”话落,她利落地转身,势要推门而出。
“等等。”
哑婆语调低沉。
江篱没回头,她感觉哑婆的目光此刻正死死盯着自己。
“你说,我是该叫你瑜容呢......”哑婆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还是江小姐?”
江篱心惊肉跳,缓缓转身,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困惑的表情:“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瑜容听不懂。”
“呵,呵呵。”哑婆低笑起来,笑声干涩枯竭。
“前几日,江廷尉的府邸突然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她手指不断摩挲着账册边缘,继续说:“城门口、码头,多了不少生面孔,而且啊…还死了人。”
江篱眨了眨眼,脸上惊讶的表情堪称完美:“竟有这事?我倒是不曾知晓。”
哑婆见状,面无表情地从账本下抽出一张纸,抖开说道:“我呢,闲来无事便查了查,这京城里,姓瑜的商户。”
纸张在哑婆手中不断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都没有不说,叫瑜容的女孩。”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更是闻所未闻。”
江篱内心紧张不已,但她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甚至困惑地皱起了眉:“前辈是不是消息有误?怎么会呢?难道是因为我家做的是小生意没什么人了解,才没查到吗?”
哑婆盯着她看了许久,见江篱依旧自若,嗤笑一声,将那张纸放在一边。
“罢了。”她摆摆手,声音变得意兴阑珊。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想干什么。”
目光如刀看着江篱:“只要别把祸水引到商行来,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江篱暗暗松了口气:“前辈您多虑了,我就是瑜容。”说完,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就当手已经搭在了门上时,她停住了动作。
转身开口:“对了,前辈,关于商行这些年理不清的丝绸账,我倒有个办法。”
哑婆眼神微变,抬手示意江篱继续说。
“用三合牌。”
江篱走到桌前,蘸着茶水在桌面画了个三角:“每批货备三块木牌,同刻一组日月纹。”
她的指尖在三角三点各画一个符号:“掌柜持‘商牌’刻单月纹,客商持‘货牌’刻单日纹。”
茶水在三角顶端凝成一滴,缓缓滑落:“而您,掌‘契牌’刻日月合纹。”
“这样验货时便有三重锁,掌柜交账须对商牌月纹,客商收货须验货牌日纹。最后与您契牌的合纹比队,三道刻痕合榫才算数。”
“三合牌,好想法。”哑婆笑了笑,又开口问道:“若是有人仿照呢?”
“所以在木牌的制作上,您就要费点心思了。”
江篱指尖点在日月合纹中心,抬眸冲着哑婆甜甜一笑,眼角弯成月牙状:“我想以您定能想出旁人想不到的妙招。”
哑婆盯着水痕看了许久,点头:“知道了,你出去吧。”
江篱躬身退出,转身时嘴角上扬。据她这几日的观察,哑婆为账本这事十分苦恼,献上这个法子,也算送了哑婆一份礼,这可是一份既能理清多年混乱的账目,又能牢牢把控各掌柜的命脉的礼。就算不能让这精明的老狐狸暂时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稍稍增加点好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哑婆望着江篱离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水痕。这小丫头,倒是个人精。
她确实摸不准江篱的真实身份。但从今日试探那丫头瞬间的反应来看,与江廷尉府的变故定脱不了干系。不过既然她承诺不牵连商行,又马上要随丧队离开京城,倒也无甚大碍。
更何况...哑婆的目光落在桌面的水痕上,这丫头献上的三合牌之法,确实解了她多年心病。各柜台上那些个阳奉阴违的掌柜,往后就休想再在账目上动手脚。
“倒是个伶俐的。”哑婆低声自语,嘴角难得地浮现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小小年纪,既有眼力见又懂进退,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份机灵劲儿。
不直接点破防伪之法,反而把最后的关键留给她来定夺,既全了她的颜面,又显出自己的诚意。
不错!
至于她和商陆那丫头,据她了解,二人相识应当纯属偶然。能在短短时日内为商陆做到这份上,不惜冒险混入丧队,这份情义倒是难得。
案上的蜡烛“啪”地爆了个火花。哑婆也收回思绪,从桌下取出本册子。
现在她得好好想想该在契牌上刻个什么暗记才好。
……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落进耳房,江篱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瑜容姑娘,该动身了。”门外传来伙计的声音。
江篱迅速起身,拉开门便见一伙计身着素白麻衣,腰间系着草绳,俨然已是丧队打扮。
他递来一套同样制式的粗布衣裳:“哑婆都安排妥了,您扮作我的表妹,专管丧仪杂物。”
半刻钟后,两人混入了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江篱低眉顺眼地跟在伙计身后,手里捧着装满纸钱的竹篮。队伍穿过码头时,她余光瞥见那艘熟悉的漕船静静停泊在暮色中,船头悬挂的白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动作快些!今夜子时就要启程!”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催促道。
竟提前了!江篱心头一跳。
她随着人群登上甲板,被安排到底舱一间狭小的舱房里。同屋还有三个妇人,正忙着折叠纸衣纸马、金元宝。
一个圆脸妇人边折纸马边嘀咕:“听说今晚前舱要摆送行酒呢。”
“可不是,这种场合最是热闹,管事们一喝起来,场面可就乱套了。”另一个妇人接口,手里不停折着金元宝。
“记得上次跟船出殡,那送行酒闹到后半夜,好些人都醉得不省人事。”
江篱低着头专心叠金元宝,耳朵却竖得老高。
“这回阵仗更大,听说连九爷都要出来露个面。”
江篱手中的金箔纸突然撕开一道口子。她若无其事地换了一张,心跳却如擂鼓。
这不正是接近商陆的绝佳机会!
暮色渐深,船上渐渐热闹起来。脚步声、杯盏碰撞声、谈笑声不断从头顶甲板传来。
江篱借口如厕溜出舱房,借着夜色的掩护,朝记忆中商陆所在的舱室摸去。
不想,拐角处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她急忙闪身躲进一道阴影里。只见几个醉醺醺的汉子摇摇晃晃走过,嘴里还嚷着“不醉不归”之类的话。
待脚步声远去,江篱从阴影中闪出,加快脚步向船舱深处走去。此刻整艘船都沉浸在送行酒的喧闹中,正是寻人的最佳时机。她摸了摸袖中的鱼钩,冰凉的触感让她更是定了心神。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江篱猛地转身,却见是白日里带她上船的那个伙计,一时有些紧张。
“瑜容姑娘,哑婆让我来帮忙。”伙计压低声音,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钥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江篱还未及反应,伙计已经越过她,将钥匙插入商陆舱门的铜锁。"咔嗒"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而开。
推开舱门,江篱看见商陆正倚在床边,暗自神伤。
听到动静,商陆猛地转身,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你……”商陆的声音带着哽咽,目光越过江篱看向门口的伙计。
“是哑婆的人。”江篱轻声解释,快步上前递上一方手帕。
商陆接过帕子,指尖微微发颤:“爷爷的灵柩。”
“就在货舱下层。”伙计在门外低声补充:“我会给你们望风,抓紧时间。”
二人刚踏出舱门,船身突然一震。
漕船启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