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羔子

    建安十三年秋,蜀中微雨。绵延细雨连着下了月余,总算是放了晴。

    密林掩映的山道上有人纵马疾驰而过,山道边刀劈似的悬崖外,有人挂在树杈上半死不活。

    柳无以为,自己这下是真的要无了。

    她挂在这树杈上想了许久,只记得自己起初是被洪水卷走了的,怎么一睁眼又挂在这碗口粗的树杈子上了?

    她想不通,脑子里平白空了的一大快记忆让她更为郁闷,不由得便想到自己被派到这儿的原因。

    建安十二年,汶山县洪灾,瘟病肆虐,饿殍百里,赈灾事宜搅和的朝堂数月不得安宁。

    偏此时,北边靼虏人也跟着添乱,一时间内忧外患不止。

    建安帝坐在朝堂上一双眉毛都快被气飞了,一个接一个的骂了月余,最终责令户部侍郎张平,工部侍郎汤显、刑部主事柳无即日入蜀,并着成都府巡按御史刘伯远及成都知府蒋正即刻前往汶山县,会同处理洪涝等一应事宜。

    至于北边军情,建安帝只花了半日,便定了平远侯陈靖率北境十万精兵力破敌军。

    原本,柳无是不想来的。

    奈何建安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于朝堂上骂了月余,被骂的最狠当属刑部,甚至还被扣上了’占着茅坑不拉屎,一点屁用也没有’的大帽子。

    刑部尚书一张老脸挂不太住,终于在又一次挨骂结束后就地举才,径直给柳无踹了出去。

    彼时四座皆静,鸦雀无声。刑部尚书姜程乾方将柳无的名字说出口,建安帝便很是讽刺地‘哦’了一声,张嘴来了句,“刑部竟还有活的王八羔子能替朕分忧?”

    柳无心里苦,但自己这王八羔子当的十分突然,并由不得她多思多想,更容不得她拒绝。几番纠结无果后,只好站在殿外奇远无比的地方遥遥拱手,十分诚挚的道了声,“臣——愿替陛下分忧。”

    而现在,她这建安帝亲封的王八羔子就这样被挂在树杈子上,能不能替陛下分忧她是不知道了。她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她迟早的被盘旋在头顶的那几只野鹰当做口粮分吧分吧着吃了。

    想到这儿,柳无心里更苦了。

    因她这陛下亲封的王八羔子还未能替陛下分忧,便挂在了这鸟不拉屎的破树杈子上,更因此刻肃杀的秋风几欲将她掀翻至崖底,即将落得个粉身碎骨。

    她在树杈上晃晃悠悠,低头便见万丈悬崖,抬头则见百尺峭壁。纵然她平日里好似看淡生死,但对于粉身碎骨这种惨烈的死法她仍不能看的很淡。是以只能咬着牙努力蹬腿,翻身换了个姿势抱住碗粗的树杈子趴好,而后便扯着嗓子,有气无力的朝着悬崖上面喊起了救命。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几番折腾后,终是有个路过的人将她从那树杈子上救了上来。

    来人姓石,名三三。

    石三三年纪不大,正是副十三四岁少年郎的模样。

    但凡这个年纪的少年多少都有些英雄情结,是以一听到柳无那小鸡般的求救声,他便连忙自山道边抽了几个藤条编做绳状将她拉了上来。

    甫将柳无从悬崖救上来,石三三便气喘吁吁的抱怨了一句,“好家伙,看着不大点的人,咋还恁沉的?”

    柳无没说话,她这会儿又饿又累,只想躺在地上好好歇会儿。

    石三三却像是个话痨的,搀着柳无坐在了崖边不远处的山道边上接着问她,“我说小兄弟,你是怎地掉到那儿去了?”

    救了柳无的石三三费解,被救的柳无比他还费解。这个话她答不上,也不知怎么答,只能尴尬的摇了摇头。

    二人坐在山道边上又歇了会儿,柳无的肚子突然叽里咕噜的叫了起来。

    石三三一愣,思索了会从怀里掏出了几块黑黢黢的东西,随后将其分成十几块更小的,一边掰一边道,“从这儿到成都府都没有官府放粮的点,泥菜饼子虽不好吃,总是能救命的,我这儿也不多,咱一人一半吧。”石三三说着,将饼塞进了柳无的怀里。

    柳无怔了怔,低头看向怀里那团黑中带绿的泥菜饼,正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但听石三三小嘴叭叭却又是没个停的长吁短叹了起来,“这世道不太好,我瞅着你这打扮倒是像个吃喝不愁的公子哥,想来是没吃过这泥菜饼,你听我说,这饼……”

    “吃过的……”

    不等石三三长篇大论完,柳无突然出声,素白的脸扬起一抹浅笑看向石三三,“味道虽不是很好,但能救命。”

    话毕,柳无起身朝着石三三躬身道,“多谢石兄。”

    石三三被柳无这动作惊了一惊,他年纪不大,没读过书,自然不晓得如何行礼,整个人忙慌的站了起来,手里端着泥菜饼只觉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好连连摇头,“不过几块泥菜饼罢了,犯不上这样。”

    柳无没有说话,只再度拱手深深一躬。

    她深知灾年里食物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即便是她,也不见得会在这种时候将自己仅剩的口粮分给一个陌生人。

    石三三自然不知道柳无在想什么,他只觉得柳无气质非常人所及,虽身材短小,人却长得十分俊秀,偏于清丽更甚女子。他就这么想着,登时便红了脸,忙将头偏到一边,结结巴巴的咳了一声,“对、对了,你本来是要去哪里?”

    柳无闻言又是一怔,想了想道, “原是要去汶山的,但现在……”

    柳无静了声,一只手惯性的抚上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石三三端站在一旁看着她,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倒也没打扰,只跟在她身侧等着她将话说完。

    就这么静了一会儿,柳无方才开口道,“方才三三兄说,前头最近的是成都府?”

    石三三听罢,老实巴交的点了点头,“是,约莫也就三天的脚程吧。”

    柳无闻言笑了笑,“那便去成都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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