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一睡便是一日。
独苗苗通判抱着山高的公文坐在她房里等了一日,仍不见她醒来,只好先行干活,想着自己便是干不完,这般勤勉作为许能入得四殿下眼中,则请个从轻发落。
好在柳无醒了。
甫一醒来,看到的便是那独苗苗很是幽怨的望着自己,伸手比了个四,“大人,只剩四天了。”
看着对方那颤巍巍竖起来的四根手指,此刻的柳无只余感叹自己命运多舛,却又只能于心中叹上一叹,随后又问他,“大人可知是谁将本官送回来的?”
“还能是谁?”
独苗苗垮起一张老脸,“自然是当今皇之四子,四殿下宁祯啊!”
柳无的心,彻底凉了。
因着那独苗苗一张嘴就是一道催命符,而那催命符正是极为可怖的宁祯二字。
柳无,无了。
她开始思考自己碑上该刻何字,又琢磨起墓地该选在何处。一琢磨,便又是几刻过去了。
独苗苗碍于不熟不好催促,只一双浊目定定的望着柳无,仿佛抓着根救命稻草般不肯撒手。
见对方泫然欲泣又似祈求状望着自己,柳无叹了口气,只好翻身爬下小床,三两步走到了案后坐着。
“大人发热这一日下官已将公文按类分好,还请大人过目。”
孙劲说着,伸手急急一推,便将面前山高的公文推出一半给了柳无。
柳无:……
她垂首,目光落于案上。
那山高的公文便是如此劈成一半也似丘陵高,倒是令柳无油然升出了几份熟悉感,在京刑部时,她的案头也差不多就这样。
二人分工明确,一人一半倒也公平。柳无自然也没推拒,只点了点头便将心思放在了案牍之上。
独苗苗姓孙,单名一个劲字,是成都府唯一没被肃清的那个通判。
见柳无总算是干起了正事,他这才稍定心神,一边干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柳无说着些闲话。
没什么有意思的。
柳无心想,还是张侍郎的闲话比较有听头。
就这样,柳无一边听着孙劲喋喋不休的念叨宁祯如何雷霆手段肃清了成都府,一边持着手中狼毫于公文上圈圈点点,时不时的蹙眉,像是对公文中批注内容不甚满意。
孙劲本就是为套近乎,见柳无半天也不搭话,他倒也没好意思再说下去,只好也低了头,认认真真的看起了公文。
时至晌午,有人推门而入,柳无这才将头自公文中抬起。
待她侧目望去,却是一男子身着窄袖轻骑装,腰间悬一柄弯刀,看着倒是英气挺拔,唯独于那英气不搭的便是那双手里竟然端着一盘吃食。
柳无一愣,来人亦是一愣。
“柳大人醒了?”来人疑,转头看向孙劲,“何时醒的,怎未见通报?”
孙劲被这话问的也是一愣,心想,也没人说得通报啊?
三个人愣上加愣,愣到了一处,还是柳无先反过劲儿来,忙起身拱手,“方醒不久,下官疏忽并未来得及上报。”
来人听了这话点了点头,亦端着盘子虚虚一礼,“某姓江,单名一个展字,随侍四殿下左右,既大人已醒,还请大人每日三顿定时喝药,今日饭食及汤药江某带过来了,还请大人记着用。”
柳无本能的点了点头,抻着脑袋瞅了眼盘子上的东西,又问,“只有我的吗?孙大人的呢?”
江展不欲搭话,只俯身将盘子放在柳无一侧,复行一礼后便又离开了。
孙劲坐在一旁,汗如雨下了半晌,得见江展离开,这才松了绷紧的那根弦,哭丧着一张脸看向柳无,“大人是一句话就想给下官送走啊~”
孙劲说,江展是宁祯的贴身侍卫,今编于锦衣卫之列,授镇抚使职名,等闲是干不得这等杂事的。
孙劲还说,宁祯昨日夜里出发去了汶山,只留了这么个人在府衙里,说是柳无身子差,须有人细细照看,是以将江展留了下来。
柳无闻言一怔,满目茫然。茫然自己对江展毫无印象,亦茫然自己何德何能竟令四殿下将贴身侍卫留下来……照看自己?
孙劲哪里知道她是这番思量,只当她是不信,于是便又起身,有模有样的学起了宁祯当日言语形状。
“彼时四殿下就这么站在柳大人床前,只手负背,面色如常,只淡淡的看了眼大人,便对着上差大人说‘柳大人此番险些殉国,如今体弱合该多照顾些,江展,自我走后,你需一日三餐,三餐三药不可懈怠,此外,柳大人去往何处必跟之从之,切莫让柳大人再度遭难。’”
柳无一双大眼直愣愣的看着孙劲,见他分钟不得闲的于屋内跑来跑去,试图将昨日场景重现,又闻他时而声音激昂,时而沉稳仿若换了个人,不由得胸闷难抑,半晌方才伸手拉住了孙劲,问他,“大人莫不是在诓我?”
孙劲立刻举三指冲天,“下官若有一个字是编的,天打雷劈!”
这哪里是照看……
柳无心道,无语凝噎。
胸中百转千回,回回都是死路一条。
这分明就是监视啊……
江展走后,柳无坐在那盘子吃食和汤药面前默了许久。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素有杀伐果断之称的四殿下,更不知道自己这仕途还能不能平坦的走下去。
想当初入仕,她不过是听了老师的鼓励试一试罢了。
谁能想一朝就中了举,一朝又入了殿,一朝一朝又一朝的便进了刑部。
便是她想停都没得停,好似身后有恶犬追撵着她一路至今,就连来这蜀中也是十分的突然,十分的茫然,十分的……戚戚然。
她就坐在那盘子面前,不一会儿便听孙劲念叨了起来,“柳大人还是莫想太多,做人臣子的,只管做好分内的事,不做为害江山社稷的活计,不欺君,不霸主,总是能有一条生路的。”
柳无听得这话,不觉一丝惆怅涌上心头。
这不巧了吗,她如今这幅扮相不正巧犯了个欺君?
只感叹天昭昭而人心不古,便是忠良如她柳无,一步踏错步步错。
时也,命也!
悔也,晚也!
柳无这厢胸抑郁而不得治,狂风怒号于颅内而不得止。
孙劲那边却是飞速去了厨房喝完了米汤,又飞速跑了回来,飞速和柳无拱了手,又飞速和柳无告了别,并飞速的告诉柳无,他去小憩了,约一个时辰后再回来。
柳无自然是无心管这世间纷纷扰扰了,她此刻只觉这颗与自己相处了十几年,且处的甚是融洽的头颅,怕是快要离她而去了。
她就这么坐着,低头看向了那碗吃食,看着看着便觉不大对劲。
如今蜀中仓廪不足,哪里还熬的起这稠粥?她愣了愣,不觉又看向一旁黑乎乎的汤药,想了会儿仰着头将汤药喝了下去。
喝完汤药复看向那碗稠粥,眉头皱了半晌,想到宁祯那郎朗如月的冷脸,不觉便倒吸了口凉气,稍作思量后又英勇就义般将那稠粥仰头灌下了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柳无闭着眼,静等着自己毒发身亡而死,却不料什么也没发生。
正疑惑时,江展又来了,见柳无仍端坐着看着空碗,便站定唤了声,“柳大人?”
柳无闻声茫然抬头,见来人是他,忙起身拱手一礼,“上差大人。”
江展见状亦拱手,旋而问她,“大人因何盯着那空碗?有何不妥之处?”
柳无摇了摇头,想了想复又问他,“下官有疑,只因如今蜀中仓廪尚且不足,民生且艰,何以衙中还有足量粟米煮粥,是以困惑,久不得解。”
“原是如此。”江展听罢点头,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此粥乃是殿□□恤大人,将原属于自己碗中粟米捞出来倒入大人碗中,此外,张大人,刘大人均有体恤之情,皆分了粟米于大人碗中。”
顿了顿,江展俯身将食盘端了起来,再看向柳无接着道,“殿下还说,大人险些为国捐躯,合该多吃一些,因此自殿下与几位大人走后,阖府上下自府兵至仆役皆自愿将粟米分给大人,以盼大人身体康健,早日痊愈。”
话毕,江展带着食盘,迈着坚实的步伐走了。
柳无则僵在原地,一张小脸逐渐惨白,倏忽间便有万千白驹自颅内呼啸而过,风声鹤唳,而那万千白驹呼啸而过时,还都长嘶着人话:杀人不过头点地,饥荒之年夺人口粮,胜过杀人父母啊!
宁祯这是要……杀人诛心啊!
柳无就这样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孙劲已然去小憩了,可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心中郁郁不得解,站在房内半晌,最终决定出门透透气。
成都府格局四方,左右各设几间憩房做知府等人断案小憩时用,正堂落中,后有厨房一间,仆役及衙役值房若干。
柳无自憩房而出,不等走至中堂便见江展忽又出现在了面前。
他本就是练家子,身姿挺拔又高出柳无一头不止,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柳无面前倒叫她吓了一跳。
“上差大人是从……树上跳下来的?”柳无看了看江展来时方向,问道。
“是房顶。”江展摇了摇头,复又问她,“大人要去哪里?”
柳无这才想起来江展是被派来监视自己的,苦笑道,“下官正打算去流民营,江大人要一起吗?”
江展不予置否,转了个身站在了柳无身后。
柳无却是慌了一慌,忙撤开身子让了个空位,躬身拱手,“大人不必行于下官身后。”
江展见状不为所动,只说,“分内之责,大人不必介怀。”便不再说话。
柳无见他这般情状倒也别无他法,只好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带着江展一齐去了流民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