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歹竹生不出好笋。
但建安帝此人却很是不同,他一连生了二十个笋,且个个都是好笋。
只不过是……损人不利己的损。
柳无站在秋阳下,回想起方才堂上宁祯那冷冰冰的话语,不由得悲从中来,眉头径直拧作一个麻花。
要么说建安帝此人很是不同呢?
她分明只是个六品芝麻官,便是死了也犯不着派宁祯这么一尊大佛前来超度,更何况还只是失踪。
然,建安帝不仅派了,且还是盛怒之下拍碎了鎏金龙椅上的龙须子,吹胡子瞪眼的将宁祯派了过来,言辞颇为要命的令他三月内肃清蜀中不务公事之人,查明刑部柳无失踪之实。
这实在是……令人有些费解。
但柳无并不需自己去解,因着那张平此刻正提着袍角坐在她的房间里,眉飞色舞的将这半年来朝堂之上,庙堂之外的一应事情滔滔不绝的同她分析着,柳无只肖这么直着腰板听着,没多久腰板便直不起来了。
张平说,宁祯入蜀已有月余,期间已然肃清了成都府知府蒋正及一众人等,此刻刚被肃清了的众人正随着工部侍郎汤显,在汶山县的哪个山头上两股战战的等着戴罪立功呢。
张平还说,看这架势,四殿下想肃清的还不止这些人。
柳无愣了愣,躬着一个虾米背问道,“那还有谁?”
张平没言语,只故作高深的瘪嘴摇了摇头,拍着柳无的肩膀 “哎”了一声后,语重心长的叹气道,“总之就是夹着尾巴干活吧,行差踏错兴许就是生死一线咯。”
柳无以为,这个张平是个妙人。
因他说话跌宕起伏活似京城楼子里那个喜欢添油加醋的说书先生,也因此,她倒也没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躬身送走了他后又借了身干净衣服换了,这才抬脚出了衙门。
彼时暮色四合,天边云光渐弱。
柳无一出门便看到了还在门口守着的石三三。
她本以为石三三已经离了府衙,还想着自己得寻上会儿方能得见。
未曾想他竟一直守在这里没挪窝。
柳无有些惊讶,转念一想石三三为人仗义又热心,自己白日里独身进了府衙,想来他也是担心良久,是以等到了现在。
念及此,柳无站在门口唤了声,“三三兄。”
石三三原本是背对着府衙门口站着的,此刻听见柳无的声音立马便转了过来,两步并作一步走向柳无,一双手摁在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问道,“你没事?”不等柳无回答又来了句,“你还真是个官啊?”
柳无听罢点了点头,佯作苦笑状,“三三兄竟不信我,倒是让人心寒了哎。”
石三三闻言一愣,忙摆手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无自然明白,但见他慌张又觉得好笑,没忍住,便将仰着一张小脸笑了起来。
只见她素衣清冷,长发松散巧以木簪束于脑后。一颦一笑间,眼波流转,修长的身影站在月下,迎着月凉如水倒是颇有几份清冷佳人遗世独立的模样。
石三三这么想着,突然间便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惊。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尚摁在那‘佳人’肩上的一只手,刹那间像是被雷击了一般弹开,整个人不知所措的呆站在了原地。
柳无自然是不知道石三三在想些什么,又见得他这幅惊魂未定的模样以为他是哪里不适,忙问道,“怎么了?”
石三三没有回话,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柳无,心想: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长在了个男人身上。
石三三哑然,他平日里诚然话多且从不落下风,但这会儿不知怎么地了,一颗心似是被百虫撕咬,就连嘴都跟被浆糊粘住了一般,竟是半个字儿都蹦不出来,倒真是个难受症状。
许久,柳无见石三三不言语,又观其面色逐渐恢复如常,这才开了口问他,“三三兄今后打算如何?”
石三三却又是被问住了,他自小没了父母,从来都是走到哪儿算哪儿,谁知道就这么以天为庐地为盖的折腾到了蜀中又遇灾年,一路逃荒至此虽也狼狈,却从未想过今后还当如何。
摇了摇头,石三三说了句,“我不知道。”顿了顿,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了句,“原还想过去北边当个兵,但北边太远还没去成。”
柳无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样啊……”
“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想建功立业,确实入得军营最为便捷。”柳无道,话毕,转而又问,“若三三兄想去北边倒也无妨,只是不知三三兄想去的是哪个北面,又想入得谁的麾下?”
*
石三三仍是流民的身份,是以不得留于城内过夜。柳无原想送他去城外流民营,奈何石三三说什么也不肯,她本就不是个爱纠缠这些的人,便也没再做争辩,只拱手告别后又再度回了府衙。
毕竟,她还有一身公务在身。
想到公务,柳无那将将挺直了的脊背须臾又弯了几寸,脚步虚浮踉跄,一时不查便要栽倒在地。
但事与愿违,原本预想的栽倒在地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却是她一头栽进了个怀里。
一股淡淡的檀香自怀中传至鼻尖,瞬间便将柳无裹在其中,尚且来不及抬头去看那人是谁,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柳无的热症来的极快,只眨眼间浑身便烫的像块热碳,宁祯侧目,正犹豫间不自觉便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见她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便又附耳去听,却只听得她颤颤巍巍的喊着臣死罪,后面还说些什么却都听不清了。
他蹙眉,低头看向怀中烧的通红的柳无,只见她似梦魇着了一般张牙舞爪,一双手不甚安分的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临了还憨道了句,“好好好……”
宁祯仿被雷击,抬手就要给她扔出去,却见柳无活似八爪鱼一般盘在了他的身上,口中念念有词道,“凉快……舒服……”。
宁祯:……
待到柳无醒来,已是第二日傍晚。
彼时她烧的迷迷糊糊,一抬眼便是床上房梁,再扭头便见得一人身着官服,一颗头埋进山高的公文里,也是个半死不活的情状。
柳无有些懵,她记得昨日自己是晕倒了的,当时有人将她接住,她好似闻到了一股极其清淡的檀香,但那人究竟是谁……她却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便不想了,柳无倒也没纠结,思及自己房内还有一人,便转头看向那伏案之人开了口,“敢问……”
不等她问出口,那埋头之人便撑着一双乌青的浊眼自山高的公文里扭了头,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柳无一愣,她是认得此人的。
昨日堂上,宁祯不咸不淡的喊了成都府通判进来,又言说:“柳大人既自知罪孽深重,还请轻罚,现正巧成都府一应人皆已去了汶山戴罪立功,不如柳大人就在此处协助通判大人,也算是......轻罚吧。”
柳无以为,宁祯这话说的相当巧妙,他先是借着柳无的话将人推上了火堆,而后又言辞恳切的将人夸了个没边。
夸人的话,宁祯是这么说的。
“连月来成都府只余通判这一根独苗处理公务,想来十分不易。”
“但柳大人不同,大人于建安十年至十一年一路过乡试、会试、殿试及至探花,后又接连入职翰林院、刑部,想这本事应很是了得,不若就此机会戴罪立功,会同成都通判将这成都府连月的公务一并处理了罢。”
一开始,柳无并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处理公务嘛,反正在哪里都一样,处理就处理了。
可当柳无正打算躬身接下这活时,宁祯却又拂了拂衣袂,眼风徐徐扫过柳无躬了一半的身子,仿若深思熟虑了许久终下的决定,薄唇轻张却是句,“便以五日为限,凡五日不得结者,自表上疏,请立罪书。”
彼时,宁祯衣袂翩然,偏于一角处的那一抹金丝云纹随着日光隐约可见,像极了他嘴边那抹时隐时现的冷笑,满绣着的皆是对她的嘲弄。
柳无腿肚子转筋,便是此时躺在床上,她仍觉得自己的腿脚不是十分爽利。
而那伏于案牍之间的独苗苗通判此刻比她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双乌青发黑的眼直勾勾的盯着床上的柳无,真真一副泫然欲泣,生不如死的模样。
见得柳无悠悠转醒又望着自己,那独苗登时便哭丧着脸开了口,嘴角一咧却是向下瘪了去,“柳大人,你可算是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