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栗其实在学校有些无法专心。

    她疑心祁漾与她的熟稔，却只敢猜忌是他不羁的性子。

    其实往日在学校里，不算太过无聊。永远和少年相处，就永远有少年的赤子情怀；越靠近青春的地方，心也不会被格子间磨损得太快。

    她喜欢和同学们相互交流时激烈的碰撞，喜欢偶尔分不清自己是谁的熙熙攘攘的瞬间，喜欢少年的意气风发和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共鸣。

    这是她选择成为一位老师的最重要原因。

    同事间的氛围大多数时候都是好的，只要领导不怎么出现，只要学校没什么评先评优的幺蛾子，只要学生家长不来找事。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偶尔能遇到聊得来的年龄相仿的老师，那更是喜上加喜。

    周栗最喜欢隔壁班的数学老师，她叫杨衣桦。她们常常一起吃饭，结伴而行。

    她和周栗像，但不完全像。她更不屑于隐藏本性，也更快被招安。刚入职时，亚麻绿、耳骨钉、马丁靴，她一样也不想藏在生活里。无疑成为了同事间的话题中心。

    她不在意，毕竟是靠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本事进来的。上课也很快走进了正轨，有了自己的一套法子。

    后来，她迅速地走上了结婚、生子的道路。周栗参加了她的婚礼，以局外人的视角。她明明说过，不会为任何人妥协，明明最潇洒自由。

    像是一种背叛。

    此后，周栗便不再多和学校里的同事延展出多余的情感。

    她不会置喙别人的选择，只是不同的道路上不能再在一起相伴而已。

    周栗比杨衣桦会伪装。她更聪明。

    保留着不会被人评头论足的一点锋利，慰藉灵魂；禁锢着部分的自由，保护自己。

    挂在墙壁上的铃声响了又响，操场上的学生来了又去，初秋的味道有一点像苹果，只有在多云的阴天时才能闻到。

    周栗在办公室里撑着下巴，盯着电脑，完善着等会儿的上课内容。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三次涉淇，物是人非。”

    “而当我们学会爱自己，接纳完整的自己时，爱的全貌才得以展开。

    我知道，恋爱脑是当下最被唾弃和嘲笑的对象。但氓女不是恋爱脑，恰恰相反，她在爱中收获了思辨性，坚定了做出选择的勇气，成为了完整的自己。

    亲爱的同学们，在学做一个成年人时，或许许多时候我们会投鼠忌器。觉得放弃去爱，是避免伤害的捷径。但这同时也丧失了一次内观自己、借彼识己的机会。

    永远在被爱，也就永远在被客体化。但无论选择如何，承担自己做出的选择就是对自己唯一的交代。”

    “下课。”

    周栗的课备受喜爱的原因之一，应该就是不把学生当小孩子吧。他们之间有平等对话的资格。

    输出先进的、大量的观点，和真正的现实生活结合。他们自有判断，自由选择。

    周栗踏出教室，缓缓吐出一口气。她靠在走廊上的栏杆边，看着课间攒动的少年气息。想到了祁漾，祁漾的睫毛，祁漾笑起来的小狗眼。

    频繁的问候声，来自学生们的，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抱着电脑，回到了办公室。

    剩下的一天实在漫长，漫长到周栗竟然破天荒的睡了一个很悠久的午觉。

    梦里，她对张诀提出了分手。

    当年是她提出来的分手。张诀的脸上架着一副银色的眼镜，虽然是典型的数理强男，却不呆板邋遢。相反，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知人情，会说话，沉稳话不多，这是当年周栗的xp。

    如果周栗的妈妈见到，也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值得携手共度一生的男人。

    现在的周栗简直觉得自己当时纯情得可怕。仅仅因为在语文老师家上课的间隙，张诀给她讲物理时，从来没有不耐烦的样子，甚至带了一丝他也没察觉到的温柔，她就沦陷了。

    她要归咎于学校里那个上物理课的老头，都怪他，上课太无聊了还总是对课后她的困惑嗤之以鼻。那种看弱智的眼神，她至今忘不了。

    张诀这样一个周全的人，却对他们的未来给不出一点承诺。面对着即将异地的事实，周栗毫不拖泥带水地宣告结束。

    她不要为将来可能的患得患失贷款，不希望因为异地受到伤害，不想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被爱情逼疯的女人。

    即使这一切都没发生，即使她知道那个时候的张诀真的没办法给出任何承诺，给她一个心安。

    所以她从来没有怨过他。

    好聚好散而已，这是最好的结局。

    大家都活在彼此最美好的那一刻，她拥有了张诀的18岁，全心全意满眼只有周栗和高考的张诀，够了。

    周栗拍了拍自己有点睡糊涂的脑袋，赶走了懵懂，轻轻哄自己，“好了。最后一次梦到他了。本就没什么后悔的。”

    和薇薇女士很久没见了，宋斯然这小子在外面玩得都不知道天南地北了。没有人能随叫随到的生活，简直苦得像口罩时期。

    那么今晚干什么呢。

    祁漾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轻叩着桌面，脑中全是周栗乱撞的身影。真要命了。

    周栗和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道了别，步伐轻盈地走向学校的门口。她下午狠狠压榨了下自己，今天晚上没有什么需要回家加班的额外工作了。

    祁阳还没来，她无聊地翻看着和薇薇的聊天界面，约好了周末一起吃饭。和朋友们见面才是她汲取能量的源泉。

    “嗡——”

    周遭的尘土被风卷起来，落叶在空中转了又转。

    一种心灵感应，周栗回头，将凌乱的发丝带给了风去摇曳。

    与此同时，“回头。”

    祁漾笑意盈盈的声音出现在空荡的道路上。

    她突然想起了一首高中时最喜欢听的一首俄语歌，那种瞳孔和心跳的短暂同频，又降临在这一天的周栗身上。

    他的腿绰绰有余地搭载两侧，头盔掩盖住所有的神情。但周栗好像突然能透过这些，感受到莫名的珍视。

    拒绝幻想，幻想才是让女人堕落的凶手。周栗从前常告诫自己。

    但此刻，她愿意放逐自己在燎原上行走。

    她也握好了手中牵引自己的缰绳，随时可以悬崖勒马。

    呼啸而过的风声让周栗没有寻根问底目的地。相比起清晨第一次在后座的新鲜，一天的上班生活已让她略显疲惫。只静静地趴在祁漾的后背。

    盯着后视镜中的两人，她收紧环着腰的手臂。

    祁漾还是那么有精力，甚至隐隐能感受到更兴奋的因子在跳跃。

    车速肉眼可见地变快。

    祁漾身上的兴奋渲染到了周栗，危险带来的刺激让她的肾上腺素飙升。

    真是会作弊。吊桥效应玩得淋漓尽致。

    夜晚的灯光带环绕着这座延绵的大桥，人们在归家的路上一刻也不停息，城市不会为了谁放缓脚步。

    祁漾会。

    “祁漾！慢一点！冷！”

    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停在了一个湿地公园旁。

    周栗认识这个公园，走读时在车里常常与之擦肩，公园里的耶稣教堂远远就能瞧见。神圣、庄严。

    祁漾右手扣住周栗的手腕，在湖域前停下脚步。

    平稳的湖正对着那座巍然的十字架，吃完饭的老夫妻们在湖边散步遛狗，还有一对中学时期的情侣坐在台阶上。

    “周栗，给我一个机会去了解你，可以吗。”

    这么急切，可她明明回到这座城市不过几年，正式认识他不过几月。他图什么，只是见色起意还是本就随便。没有波澜的湖面下有汹涌澎湃，玩味与不信任。

    “我比你知道的更早认识你。周栗，我认真的。”他认真的神色并不常见，平时只能见到的月牙眼倒是此刻格外的修长深邃。

    教堂俨然不动地在对岸凝视，沉默中无端给了些莫名的沉重。

    她开始懂为什么祁漾选择来到这里了。她没有办法违心，在走走停停的生活中的人群里，在耶稣的对面。

    周栗不是一杆子打死的人，更何况。她对祁漾，确实有所心动。一滴滴晕开的涟漪。

    她反挣脱出他的紧扣，重新合上他的手掌，慢慢挤进他的指缝，十指相扣。

    扬起明媚的笑容，“恭喜你，得到优先选择权。”

    轻踮起脚尖，靠近他的气息。

    祁漾屏住了呼吸。与她十指相扣的手无意识地捏紧。

    她从祁漾的脸旁轻轻擦过，剩下的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预备男朋友，继续加油哦。”

    被耍了，祁漾不怒反笑。低头看着周栗这张挑衅的小脸。

    周栗挑了挑眉，报复地笑了笑，“走吧。我饿了。”

    让你那天撩拨我。活该。

    晚上到底吃了什么，周栗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躺在床上为今天的扳回一城暗暗窃喜，同时一种虚无的漂浮感与拉扯的兴奋夹杂着铺满了周栗的心。

    暧昧是爽的，看见他是开心的。但是真正允诺他的靠近，却又开始犹豫。不能重蹈覆辙，周栗。故事是没有结尾的，为未知而恐惧是懦弱的。

    结婚会离婚，白头偕老也会有人先走一步。享受当下才有意义。

    周栗，你要勇敢。

    不是为了祁漾，而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