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康纳而言,保持沉默是他生存的法则,这能使他避免身体上的受挫。
自尊心早已被他抛落泥里,任由过往来者践踏。
可在面对蚕食同伴的尸体前的兽群,为什么那该死的自尊心又像被野火烧尽的草地般冒出呢?
明明已经做好不尊重自己,也被他兽践踏的准备。
为什么明知做不到,还是违反常规地进行了激烈的反抗。
在那天的暴起后,他也在心中这样问过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明明正确的选择是蛰伏,再找准时机报复的。
但是人总是会做着明知错误的行为,很难永远保持着正确的行为。
而兽在有了理智和智慧的那刻,也拥有了人性。
在嘉丽死后的那段时间,康纳心中总是怀揣着对父母强烈的恨意,这恨意如同熊熊烈火般燃烧,甚至从他的眼里透露出火光。
在多次武力上的失败后,他像个仇人般地对父母进行言语上的刻薄,然而这在大多时候也被他们给予一顿毒打,小部分时候被给予漠视。
有时也会被父母反过来埋怨,埋怨他不知感恩,埋怨他不够孝顺,埋怨他不够优秀。
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唱着独角戏的跳梁小丑,心中的愤怒在漠视中与日俱长,却没有一个有效的发泄方式。
他就像一个不断被充入气体的气球,不知何时何地就要爆炸了。
他与父母的斗争是场没有硝烟的长久战争,父母每天都只提供血淋淋的肉食作为一日三餐,咀嚼着带着血色的生肉,恶意地看着他。
而他度日如年地通过吃草饱腹,成为了第一只只吃素食的熊。
一只食草的熊是如此令旁兽惊奇侧面,又是如此丢父母的脸,使得他们暴怒出声。
这样的行为使得父母的假面得以裂开,露出一点真实的影子。
这让康纳感到十分快意,并且持之以恒地做出这样的行为。
食草让他的身形越来越削瘦,也让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
他的心中逐渐充满暴虐毁灭的想法,身体上也逐渐付出行动。
比如:总在写字时总是把笔用力地戳进本子里、突然撇断吃饭的勺子、摔碎一切手边能被摔碎的物品,到后来激动时开始不断殴打自己。
甚至在晚上总会梦见:“杀死他的父母,逃离这个家。”的古怪梦境,在梦醒后都攥着小刀跃跃欲试。
无论是在家庭还是学校里,他都是位列底层,底层兽愤怒呐喊是传不到上面的空间的。
这一切也像是隔着厚厚的墙说话,墙后的兽什么都听不到。
在某一天后,明面上康纳逐渐变得正常起来。
在暗地里,他从无意中踹了一只路过的底层狗,激动和颤栗如过电般流过他的全身,无法停止的潘多拉大门向他敞开,他又再次补上了拳脚,直到见了血才从快感中醒来。
他从未感觉如此畅快过,在此刻感到了支配他兽命运的快感。
“反正这只是个陌生兽,他并不能被称之为真正的兽。”他在心中如此安慰着自己:“而且他挡路在先,我只是合理反击罢了。”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擦了擦手心被溅上的血渍,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家。
在这个世界上,弱者总是挥刀向更弱者。
在回到家后,他才后知后觉得开始担忧起后面的处理问题来。
他忍不住得左思右想:那只狗的亲戚会不会找上门来问责,父母会不会因此打他一顿、骂他一顿,又或者感到失望后把他丢出家门。
康纳当天一晚上直到深夜都没有睡着,一直在等待他头上那盏命运的闸刀落下。
那天晚上,月明星稀。
他打开了窗户,任由带着潮意的暖风灌进室内,窗帘被吹得起起落落,就像他此刻忐忑不安的内心。
他闭着眼躺在床上,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在窗边的风声里传来楼下嘈杂的脚步声。
他从床上立了身子,冲到窗边,隔着窗缝斜着身子往下看,楼下的黑点举着燃烧的火把,从上往下看,是和下午那条狗很像的一群狗,正在与仆人们激烈地争吵着。
那声音带着浓厚沉着的乡土气息,使他具体听不清在说什么,只感到那声音十分嘈杂。
没过多久后,黑点们就被健壮的门卫拖走,声响和火光逐渐远离,直至熄灭,一切恢复了平静和黑暗。
此时万籁俱寂,他能感到天非常热,窗外的知了在不停地叫着,他的身上却感到非常寒冷,因为背后都被冷汗浸湿了。
康纳松了口气,回到了床上,这时他几乎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一夜无梦到天亮。
在平静地度过几天后,大家都表现得像无事发生过一样,康纳逐渐放下了担忧,也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是啊,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在所有兽身上都是如此,难不成他就是例外吗?”
“那只狗也是倒霉罢了,正挡在路中间,无意中被踢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他又控制不住阴暗地想着:“家里的兽也是底层,也没办法替他做主,所以也不打紧。”
“而且本身就是弱小,就算现在不被自己欺负,之后也会被他兽欺负,早晚的事,又有什么好愧疚的呢?”
“只是条狗而已,被欺负也不知道还手,所以活该得到如此待遇。”
康纳在心中默默为自己开脱着,试图把一切归为意外。
他此时已经没有“走在路上,踢了无辜路狗。”的愧疚感了。
甚至家里开始准备了弱小的草食动物,说是为了锻炼他的血性和捕猎技能。
在顺理成章地杀了第二只草食动物后,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过往的一切都如烟云般退散,记忆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也总是刻意阻止自己回忆过往。
在家里,父母继续对其保持高要求,他们无法接受康纳的平庸,然而现实的成绩总在证明他的平庸。
每当出成绩时,父母就会爆发,进而歇斯里底地咒骂,他们的言语如同暴雨般倾下,让康纳总是在阴云中淋着雨。
与此同时,父母还会使用各类的刑罚,来对他的罪行进行惩罚。
有时是用针头扎他的手指,有时是关入密闭的黑暗杂货间让他思过,有时是用竹条抽打他的脊背。
有时是在寒冷的夜晚把他赶出家门,并留下一句这个家不需要他,第二天早晨再把他像召宠物似的召回来,假惺惺地问他一句:“知错了没?”……
父母总会有新花样,并且乐此不疲。
康纳有时也会想:也许父母也在这样的惩戒里,更好地体会到了上位者的权利,所以才这么热衷于惩戒。
而他现在也是一样,沉迷于权利的游戏。
在被惩戒的过程里,他最好保持沉默,因为无论是哭泣求饶、伸手反抗、还是逃跑,都会使得惩罚时间变得更长,惩罚力度变得更大。
保持沉默是康纳的经验之谈,这样会让他们提不起兴致,早早了事。
尽管父母在成绩上显得好似非常关心康纳的未来,但在有关未来的大事里从未给他做过任何规划和帮助。
他们还生活上的方方面面都忽略了康纳的存在,他们不记得康纳的生日,也从未给他过过生日;他们不记得在换季的时候给康纳买厚衣服,让他每逢换季就会病倒;他们不记得康纳对海鲜过敏,使他总是肿着一张脸。
甚至他们连康纳上了几年级、读的哪个学校、学校在哪里都不是很清楚。
每当在学校看到窗外的骤雨时,康纳也明白是不会有兽来接他回家的,于是他总是平静地独自走进雨里。
对此,父母的说法都是:要学会独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他们在很大程度的忽略康纳的声音,康纳在这个家里的任何需求都得不到满足,甚至小到提出带一袋巧克力的请求,都会被再三遗忘和忽略。
这时如果再三提出抗议后,就会被一句:“什么都要和别兽比,怎么不比成绩?怎么不比谁更优秀?”的话术搪塞。
长期的打压使得康纳早早被迫失去了物欲,他已经能够平静地作为一个局外人面对这一切。
这样的“不要求”也让家里人分外欣慰他的懂事,纷纷称赞道:长大了,懂事了。
每天困住康纳时间最长的场所就是学校,而在学校这个小型社会里,阶级的差别和尊卑更是明显,牢牢焊在每个兽的心中。
阶级的机构就是金字塔形状,越是向上的阶层,数量越是稀少;越向下的阶层,数量越是庞大。
为什么会如此呢?
为什么财富在少数人的手里呢?
为什么兽会心甘情愿的被第三方支配自己呢?
康纳为此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最终得到的结论是:上层兽需要底层兽的托举。
这让上层兽很好地踏着底层兽的身体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如果大家都平等,那么怎么显得出高兽一等呢?
只有底层兽想要平等,但兽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只会想要更多,真的平等后,大家也会向往高兽一等的地位。
按照普世意义上的说法就是:更有价值的兽拥有更多的权利,这是天经地义的。
在教室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座位都是按照家世和成绩从好到差来选择。
康纳每当此时,总是在大家轻蔑的眼神下,怀揣着破碎的自尊和忐忑不安的心情,最后一个选择。
或者说他根本没得选择,只能被迫接受安排。
他总是被安排坐在垃圾桶旁边的角落里,这里常年充满着垃圾的酸臭味,远离着兽群。
也许在课堂上时还不明显,每当有集体自由活动时,他就像白羊群中的黑羊,被隔离在兽群之外,分外显眼。
他的存在不被任何兽看到,他的声音无法被任何兽听到,以至于他总是感觉自己像是不存在世间的幽灵,无处可去,无处可回。
心中的愤怒和压抑逐日递增,康纳只能在捕猎更弱小的草食动物的情况下得以慰藉。
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害怕地感到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身上带着甩不掉的父母阴影。
他是如此憎恨他们,同时也是如此憎恨着自己。
他恨着自己的无能和懦弱,更恨自己事到如今还是摆脱不了家庭的供养,无法独自生存。
康纳在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有时也会想到死去后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是和梦里一样吗?
没有知觉,一片黑暗。
如果自己老去以后会怎样呢?
力气和毛发逐渐凋零,身体也逐渐动弹不得。
孤独久了的自己还能找到同伴吗?
老了以后受所有兽嫌弃,没有劳动力后,会被流浪街头吗?
这一切都是令兽恐惧的未知。
在康纳高一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了。
在众多拥簇着的兽群中,大家脸上都带着笑容,举着高脚杯。
明明身处葬礼,却更像是一场宴会。
康纳感到悲伤的同时,心里又感到松了一口气。
从那后,父亲也搬离了家里,前往了边关的战事。
家里只剩下了康纳,生活却变得越来约好了。
接送开始有了司机,一日三餐也有了厨师,也不再有突如其来的打骂,一切都恢复了宁静。
康纳也在这片宁静中,生活逐渐恢复了正常。
他逐渐不再做狩猎草食动物的事情,也不再气急败坏的摔东西了。
独自的时光让他感到久违的幸福,这一切都似乎在变好。
直到有一天,父亲又回来了,还带上了他新的妻子和孩子,他对待他新的子女露出了康纳从未见过的温和笑脸。
明明是笑脸,却让康纳恶心的想吐。
康纳独自站在一边,像是这幸福的一家的插足者。
从那以后,父亲明明组建了新的家庭,却突发善心的来探望了康纳好几次,这是以往都没有过的。
他次次都带上了新的草食动物,像是个慈父般说是给康纳的狩猎对象。
康纳不知为何,看到父亲的笑脸和话语就感到强烈的愤怒与不耐,面对父亲看似好意,实则高高在上的指导话语,他总像个刺猬似的不断打断,并忍不住地反驳他。
最后,总是不欢而散,但他还是要来。
留下的草食动物很好的承担了康纳的怒火,每每对着镜子擦拭手中的鲜血时,都会让他感到生活再次陷入了泥潭。
最后在遇见夏婵那天,在被其杀死的那个瞬间里,康纳身体上自发地强烈挣扎着,心里却感到了奇怪的安定和解脱。
因为一切都尘埃落定,未来的一切都不再是未知了。
不知为何,他此刻又想起了童年时的草食动物伙伴,距离如今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兽死后,灵魂还会存在吗?
还会有转世吗?
大家还会再重逢吗?
康纳看到的最后一幕却还是床边与以前朋友的合照,他的嘴角却挂上了奇怪的微笑,眼中却止不住的流泪。
……
与此同时,夏婵急促着喘着气从床上惊起。
她的背后已被汗打湿,风一吹就感到背后凉凉的,身上格外得冰冷刺骨。
她睁开了双眼,从这痛苦而漫长的梦中醒过来。
在梦里她好像附在了原生康纳的背后,看着他从小小一只玩具熊逐渐长大,感同身受地过完了他的一生。
在嘉丽死后,康纳就一直仇视着父亲,那段时间他日日夜夜盼望着父亲的死,内心仇恨的烈火把他自己也烧得面目全非。
他又回到了独自生活的状态,只是用着沉默反抗着一切。
他的性格甚至到了后面也逐渐变得像他的父亲一般,那样得暴躁激动、那样得情绪不稳起来,他是如此痛恨着父亲,同时他身上父母刻印又如此得深。
到最后,他似乎也在暴力中获取了快感,也在暴力中迎来了死亡。
夏婵似乎又从康纳死前流泪的眼睛倒影里看到了她自己的身影,那张狰狞的嘴脸像极了康纳的从前。
这一切到底是梦?
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