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五年前金吾卫巡街的时候,发生过一起大事。

    帝都脚下有名的花楼,在正月时候突然起火。那火像蛇一样在空中呈曲线飞蹿,连带周围的十八坊也燃了起来。

    尽管大火最终扑灭,七层高的花楼最终还是没能保留下来。据说当时楼外用作挡风的布幡,全都换成了易燃的材料。仵作在第七层找到焚化的花魁的尸体,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媲美天下一切瑶华的容貌、甚至只是半截枯槁的桂树,面上只勉强认得出来几个窟窿。她头上的金钗已经融化,剩下一块烧得发黑的锡铁。只有一枚硅亮的指环,昭示她曾是花魁这个风华绝代的角色。

    十五年之后,李承逍当上金吾卫,而花楼再也没有建起。

    二月初八金吾卫巡街时,又发生一起大事。

    没有大火,一个使用刀丝的刺客在都城里面穿梭,细如发丝的刀在灯光下一闪,就杀死一个人。

    这次没有花楼或者魁妓,十八坊也增至二十八坊,坊市之中人来人往的长街,宫中的贵人们正坐在华贵的车里,从此处去往酒楼,风塘,和自己的宅邸。

    金吾卫执刀,与都城中皇帝直接调任的护卫斥卫结伴而行,狩猎天子脚下的一只鬼。李承逍同时编在斥卫第七所,外围,没有面圣的机会,能调动的兵力也有限、却是其中一等一的好手。他的上司姓徯,叫徯扇雨,是斥卫中的精英,同样擅长暗杀之术。在这之前李承逍只见过对方几次。那人有个儒雅的名字,行事却雷厉风行。

    自从刺客在都城出现,徯扇雨便一刻也不停了。斥卫保护皇帝,也保护皇帝的臂膀免遭人祸。“鬼”,也就是使用刀丝的神秘刺客,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他,或者是她,突然出现在皇都宁寰,突然地杀死了乘车的户部尚书,然后毫无痕迹地消失了。李承逍看过,那现场惨不忍睹。车马被切成两块,连带坐在车内的户部尚书和车外的小厮一同,像一扇门自然而然的从中间分开。到现场的人只需一眼便知,那是一场刀丝操纵的精湛演出。

    于是斥卫将刺客称为“刀丝鬼”,在宁寰展开一场寂静的搜寻。

    徯扇雨发布任务时,双手总是空出来,阔口刀就放在背后的刀匣里。李承逍知道那是一把绝好的刀,北陆寒铁打造,目测有十斤重,极不符合徯扇雨这个儒雅的名字。仵作在一旁复述“刀丝鬼”杀人的情景:

    尚书沿着大道自北向南,驾车而归,而“刀丝鬼”则从南面迎面杀去。他速度极快,驾车的小厮甚至没能看清他的身影。他将刀丝的一头扎进马辔,越过车驾绷直刀丝然后轻轻一晃,就像女孩子玩跳绳那样一晃,人的肉身立刻被斩为两半,在最初的几秒钟内没有丝毫的痛觉。然后他回收那根刀丝,刀丝割开马辔,从而把马匹也切成两半。

    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鬼了,有一瞬李承逍以为自己在听说书。最后徯扇雨接话,他深吸一口气:

    ——那刺客来自小神龛。

    李承逍呼吸一滞。

    小神龛,在斥卫成立之后出现的刺客组织,不属于任何权力。李承逍背上冒出冷汗,他唯一一次见识小神龛刺客使用的杀人手段,就是刀丝。倘若那里人人都如刀丝鬼,金吾卫、斥卫还有设置的必要吗?哪怕在七十年前,北陆的疏岩窟尚在的时候,都不可能出现在皇城,不可能如此肆无忌惮,大肆张扬地行刺。

    徯扇雨将他们都安排下去。斥卫七的人在行动时两两搭档,互相监督,以防出现叛徒。小神龛的刺客会挑选有能力的人,支付金钱或者珠宝,雇佣这些人成为龛外的眼线或者刺客。有时候,要是能得到足够的钱,换在地狱生活都可以。

    “这些刺客,”徯扇雨叹一口气,“你要小心。”

    面对上司,李承逍只从唇缝挤出一句“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搭档。上一次围剿小神龛杀手时是四月十八,期间杀手忽然放弃目标,转头来杀徯扇雨。那场行动中斥卫七中只死了一个人,徯扇雨的副手,为上司挡住了吹箭。杀手不是刀丝鬼,见行动失败逃脱无望,当场自杀身亡。斥卫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那支吹箭,徯扇雨是能躲开的。以他的身手,小神龛当晚派出的杀手始终慢他一步。

    到了九月末,刀丝鬼再次现身。这一次他仍然得手,还将斥卫三卫长的尸体大卸八块。小神龛的目标开始转向斥卫,对都城里的贵人来说,既是好事,又是不详。

    斥卫被杀光之后呢,谁来拱卫这个帝都?

    担忧和惊惧一直在往后的日子里延续。小神龛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放出杀手,没有招徕龛外的刺客,而如今又是一个冬天了。

    徯扇雨话中有话,倒不是因为李承逍独臂而可怜他。李承逍知道,对方只是担忧他死后母亲和小弟无人照料。徯大人没有看上去那么不近人情,副手身死之后,他专程去安排了白事。更早的时候李承逍军中意外断臂,也是得徯大人赏识,才破例编入斥卫七。

    不过李承逍对徯扇雨的了解仍然不够多。在有限的信息里,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有无子女有无家室。他们平日里总是穿着斥卫统一形制的衣服和靴子,束发,有时候也蒙面。只有露在外面的刀匣无声诉说徯扇雨的来处:北方。齐云以北,北陆的形制和式样。

    李承逍没能多问。来自亢州的年轻人此时还不知道他的搭档究竟隐瞒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家乡齐云之北,古恒国的东南方,和徯扇雨的故乡很近。齐云建国之后沿用古时划分的州郡,不算上与北陆暧昧的土地,共占二十六州。

    斥卫收到任务后各自散去,徯扇雨邀请李承逍去忘忧阁。中陆的忘忧阁曾经掌握天下情报,开国皇帝絜武王统治中原后,忘忧阁的大小生意几乎被一刀腰斩,只剩下戏楼和酒楼生意可做。十五年前花楼烧毁过后,忘忧阁的艺伎生意又做起来,架势比花楼还要大。

    李承逍看不懂这位上司到底要做什么。两人抵达忘忧阁最高的一层,走到走廊尽头。徯扇雨按动墙上的挂画,旁边竟然无端转出一道幽深的门。顺石阶而上他们来到一处更隐秘的房间,房间里已经有人在等。那人也穿斥卫的制服,头发扎成武士髻,额前露一片碎发。看得出来,那是个女人。

    女人向徯扇雨行军礼,转而对李承逍伸出手:“斥卫五,照绾来。”

    “……斥卫七,李承逍。”

    “你是哪儿的人?”照绾来问。

    “亢州,前年来的都城。”

    “亢州啊。我是觌州人,比你稍早一些来到宁寰。”

    “说正事吧五卫长,”徯扇雨用指节叩桌,“‘指环’那件事如何了?”

    “回七卫长,确有其事。且打开楼中私库,寻得一件蓝锈青铜冰鉴。”

    “如此。还有呢?五卫长急忙邀约至此,恐怕不止告诉徯某这个。”

    照绾来倒酒:“根据线人的消息,刀丝鬼的下一个目标,是你。”

    徯扇雨挑眉:“你们还有小神龛的眼线?花了多少钱?”

    照绾来:“那人曾经做过龛外的刺客,说动他花了一些功夫。不过还不知道消息的真假,小神龛最后没有采用任何龛外的刺客,恐怕要派龛内的杀手了,也就是刀丝鬼。”

    徯扇雨:“龛外人倒成弃子了。”

    照绾来:“是啊,得知太多事情的刺客都亡命天涯去了。日子在腊月二十三左右,徯大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徯扇雨:“不管怎么样,多谢五卫长。”

    照绾来将桌上的酒饮尽,对二人行礼,从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出去。整个过程李承逍没能说上一句话,他想这也不是他能够插得上话的场合。两个斥卫的卫长,在忘忧阁的最顶层秘密会面,讨论小神龛的刺客。他只是作为上司的搭档呆在这里,两两组合,互相监视。

    待五卫长离开,他听见徯扇雨叹一口气,抓起白玉质地的酒瓶来:“真是,她也不给你我倒酒。”

    李承逍捧起玉杯:“多谢大人。”

    徯扇雨又叹一口气:“搭档之间就不用这样了,徯某也不过是一个老一点的斥卫,没什么值得尊敬的地方。”

    独臂的年轻人摇头,惹得七卫长一笑。

    呼吸间徯扇雨把窗子推开。此时正是戌时,往日这个时辰,李承逍已在斥卫的小舍里歇下,忘忧阁却是灯火正盛的时候。顺窗子望出去,是二十八坊和那条南北向的朱红大道,再过一个时辰宵禁,街上还到处是满面红光的人与人。男子,女子,或丰腴或细瘦,隐约听到欢笑或娇嗔的几声,远得不真实。再往北看过去,是皇宫。红墙金檐,错彩镂金,暖烘烘的一片灯火、长明不熄。

    徯扇雨饮酒:“十七年前我还只有十五岁,那时候花楼还在。我的师父带我来这里,从这个窗子看出去,还能看到花楼的一角。彩幡像舞女身上的飘带那样轻柔,雍容坠向十八坊。不过结局你也知道,正是那些彩幡燃烧起来,将整个花楼都焚毁了。”

    李承逍点头,陪他喝酒。

    徯扇雨:“年轻的时候一心想要当上斥卫,对花楼一点也不了解,从来没想过这里、这样的花楼,也可以是杀人救人的地方。但如今,成为斥卫之后再到这里来,总是感到违和。”

    李承逍:“徯大人?”

    徯扇雨放下玉杯,他喝酒时呈现出一种让人不由得放下防备的孤独:“徯某感到违和不是因为家室。徯某孤身一人来到宁寰,十七年了。这天下虽不在混沌之中,可现在——人人自危。徯某,大概太不近人情,玩乐的地方总无福消受。”

    李承逍不明白这位上司想要表达什么,难道仅如朋友那般谈心?李承逍不相信自己是个值得七卫长交好的朋友:“徯大人未雨绸缪,不该叹气。”

    七卫长哈哈一笑:“承逍啊,如果你被告知小神龛将在腊月二十三暗杀你的话,如何想?”

    李承逍思索片刻:“虽有惶恐,但不至于自乱阵脚。能借此机会围剿刀丝鬼最好,若不能……那便从容应对。”

    “我当初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徯扇雨目光一冷,“不过腊月二十三那天我不会死,但你作为我的搭档,将和我一起正面应对刀丝鬼。”

    李承逍终于明白他要听的是什么。精铁打造的三节棍负在腰间,李承逍抬眼与徯扇雨对视,目光如炬:“我会将那鬼杀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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