徯扇雨最终还是放了李承逍回去。
宵禁过后,忘忧阁这座红楼愈发热闹起来。在这短暂的空档,一个人影从窗外闪过,电光火石间钻进这个秘密的阁楼。
“小刺客。”徯扇雨称呼对方。
对方的装束十分轻盈。或许不该用这个词来称呼,衬得她太像朝生暮死的东西。照荷仪穿一身浅绯,裙摆如尚未展开的花苞,步摇和发钗通通握在手里,哗啦响。她提着裙摆跳进来,手臂上还缠着半透明的绫罗。
徯扇雨低头喝酒:“头发乱了。”
“啊呀!你怎么老不解风情,”照荷仪放下珠钗,急急忙忙去打理高梳的云髻,“漂亮女孩来找你喝酒,你倒好,叫人家刺客!”
徯大人低头不语。照荷仪半天没能打理好发髻,索性一伸手把簪发的卡子都卸下来,任水亮的头发散开。她头发很好,黑而多,像一段顶好的绸子。她一股脑地把珠钗发簪都堆在桌上,转身从衣橱底下找出一双平底鞋。
照荷仪坐在徯扇雨旁边,把三寸高的细跟小靴子踢掉,摘果盘里的葡萄吃。
“偷跑出来,”徯扇雨把盘子朝她面前推近了些,“又准备在这儿歇?”
“无聊,做什么事都很无聊!”
“又跟你小姨吵架?”
照荷仪瘪嘴:“她刚刚不是见过你?”
徯扇雨为她斟茶:“听了多少?”
“从‘刀丝鬼的下一个目标是你’那里开始。”
“那可全听去了。”
照荷仪把他手里的酒抢去:“你说你十五岁就来这儿了?可你没去过花楼?”
徯扇雨改喝女孩面前的茶:“是啊。”
照荷仪:“不是说,在国都的男人没去过花楼见一见花魁的,这辈子都不算完整么?”
“那这十五年以来帝都所有的男子都不算完整了。”
“你不去花楼是不是因为你有家室?”照荷仪把徯扇雨的酒全喝光了,她的酒量和她小姨一样好。
“你替谁问的呢?”徯扇雨只笑。
“不替谁。我要问问题,都是为我自己。”
“那恕我不能告诉你,”斥卫的七卫长站起来,将阔口刀负在背上,“我该走了。”
“你不会死的,对吧?斥卫的人会保护你,对吧?他们都是好手。”
照荷仪清楚小神龛的刺客都是什么水平,这些话说出口像在安慰她自己。她一心想要当斥卫,从她小姨那里耳濡目染。
“嗯。”
“你答应我,你答应照荷仪。”她隐隐有了哭腔。说到底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徯扇雨不知道自己在少女的心里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他不希望和任何人产生纠葛。
他说话时甚至没有回头:“我答应你。”
换照荷仪放徯扇雨离去。
不能说放,她从来拴不住七卫长这只虎豹。
她赤足踩在平底鞋上,对着镜子重新梳头发,没有用桌上的钗,仅仅挽个简单的髻。接着她挪开梳妆镜,按下背后固定用的铜狐首,打开另一侧的门。照荷仪收拾好一切,走进忘忧阁里。
妈妈“芙蓉蒂”在三层最大的那个房间里吆喝着带女儿上来。照荷仪从楼上探出身,正好可以看到挂红绫粉绸的大堂。揽客的几个妹妹已回了,要么去陪酒,要么叫去弹琴唱歌。
照荷仪见堂下立着一个少年。少年穿一身鸦青,袖子边贴了一圈羽毛,头发高高束起像马的尾鬃,却是一脸茫然。挽住他的有两个少女,梳漂亮的惊鹊髻,都是忘忧阁里的女孩子,把他当作贵客。
应当是是贵客。照荷仪瞧见他背上的箭筒形状的包袱,还是习武的贵客。在忘忧阁生意里,往往会避开这样的客人。大约是那两个女孩子不懂事,“芙蓉蒂”会责备她们的。照荷仪从木楼梯走下去,妈妈还在叫另两个颇有姿色的女孩上楼,没顾得上骂那两个惊鹊髻的少女。照荷仪倚着木楼梯懒懒地喝酒,偷听他们三人讲话。
少年问:“你们这有酒么?”
右边的女孩子答:“有的,大人。”
少年摇头:“我们年岁相当,不要这样叫。”
左边的女孩子于是问:“那要如何叫呢?”
少年想了一会儿:“我是要成为英雄的。”
右边的女孩反应很快,连叫了两声“大英雄”,那少年很受用。
照荷仪忍不住大笑:“英雄?你这猴样的也配叫英雄?”
少年面色一僵:“姑娘,你怕是喝醉了吧。你我素不相识,怎好在这里羞辱我?”
英雄。若帝都真是天下英雄汇聚,又怎么会出小神龛这场闹剧?
照荷仪把玉杯一掷,玉碎之声清冽如泉,硬生生把楼上的琴音都撕裂了:“我看不惯,仅此而已。”
琴音在呼吸间又续上,演奏的是古恒国的乐曲《小金泉》,旖旎婉转的一首曲子,讲少女在溪边浣花,遇见心上人。“芙蓉蒂”从楼上房间里走出来大喊:“荷花?荷花!你上来!”
少年还欲上前同她争辩,没想到那一身浅绯的少女竟然捧着裙摆,转身径直去了三楼最大的房间。
誉梦气不过,指着她背影问两旁的女孩子:“她是你们这儿的?”
女孩子们摇头:“不是。荷花姐是妈妈的客人。”
“客人?”
女孩咬唇:“极其金贵的客人。”
“芙蓉蒂”在楼上候着,直到她的荷花提着裙子走上来。整个忘忧阁最有头有脸的女人就在这儿了,尽管才十八岁。妈妈把她迎进房间。
房间布置相当典雅,中间搭了个小台子,一个艺伎坐在上面弹琴。《小金泉》已经结束,正在弹的这首叫《不迭》,讲的是女子盼望外出打猎的丈夫尽早归来。没有或红或粉的布置,四面是白的纱障,装饰梅枝,冬桂,玉兰。房间当中坐着一名高挑男子。
那人的下巴比徯扇雨要干净,一点胡茬都没有,五官温和,长发披散,始终闭着眼睛。照荷仪被引到他的面前坐下。一切妥当,妈妈和琴女还有奉茶的女孩子们都从暗门退出。
实际上,今晚她来忘忧阁正是为此。一个自称来自觌州的文人雅士,要见同乡的斥卫。
“你为何不去斥卫的总营,去见其他卫长?”
“谢至一介儒生,怎敢高攀卫长。”
斥卫乃皇帝直接调任的犬马,若是与之互通,消息一旦传出去成为把柄,仕途恐怕再也走不下去了。言之有理,但照荷仪信不过这个叫谢至的男人。片刻后,琴声在另一处继续。
“但这里是联系斥卫五的地方,不是么?”男人微笑,“斥卫五,七卫情报之所。”
照荷仪正色:“阁下有什么要讲?”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荷花姑娘,谢某只是想要提醒诸位,虎豹的皮肉下仍有虫豸爬行,”
提到虎豹,照荷仪不免想起徯扇雨。她皱紧眉。谢至还在继续:
“斥卫里藏有龛中人。”
阁中琴声戚戚,悲之切切。伴唱的女孩儿年纪不大,嗓音纯澈:
采采不迭,薄言采之。今我思君,遥遥望之。
采采不迭,薄言掇之。今我思君,戚戚候之。
采采不迭,薄言袺之。今我思君,欲欲归之。
话毕,谢至起身行礼。
他是个瞎子。照荷仪用手臂去扶他,他低声道谢。谢至的手极冷,隔着衣料照荷仪仍然感到小臂处有股惊人的寒意。或许这个人有寒症。照荷仪想。故乡觌州是个温暖的地方,在齐云国的东方,日出之地,也是靠海的地方。那里冬季从不会下雪,很少有人会得这种病。
她将谢至送出房间。对方坚持要自己走下木楼,照荷仪不得不抽回手臂,目送他从容下楼,最后由白衣小厮接了出去。
照荷仪忽然想起,现在是宵禁。她几步跃下台阶,冲到门口——什么也没有。那人带着下人竟凭空消失了。
实在可疑。照荷仪难免怀疑谢至只是一个挑拨离间的事外人,甚至——龛中人。但他怎么能避开那么多的眼线?照荷仪决心明天去七卫找徯扇雨,悄悄去,最好能避开照绾来,防止五卫长在她耳边叨叨个不停。
她替守门的狗儿阖上门。狗儿是个人,说是人牙子卖过来的。听说最初从和北陆交界的庆州来,最后几经周折,卖到忘忧阁做守门的狗。照荷仪正想着,身后一声惊呼,酒坛子落在地上摔个粉碎。不消她仔细看,那个衣袖上贴羽毛的世家公子,喝醉了撒泼呢。
两个柔柔的女孩子招架不住,差点被瓦片划伤手指。照荷仪用力一甩缠在手臂上的绫罗,绫罗仿似绯蛇直冲出去,将少年的手打得脱力,然后蛇头猛然一转。只听一声脆响,绫罗竟结结实实给少年个耳光,把他扇得整个旋出去半圈,然后一歪、倒在地上。
照荷仪收回绫罗,拍手:“拖走醒酒。”
誉梦感觉自己做了个梦。梦到他执枪闯荡天下,摔杯为号,就要打下北陆成为英雄的时候,忽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脸颊疼得像火烧。他抬起手去摸自己那半边脸,疼得一阵龇牙咧嘴,然后坐了起来。
他甚至没睡在榻上。
两张长椅接成的木床,铺了两张垫子,其中一只已滑下去一半;身上一张绒毯,满是酒气,臭烘烘又暖呼呼的。誉梦脑袋发昏,勉强坐起来半个身子,瞧见房间另一角,有人对着镜子正画眉。
誉梦一抖:“你谁?”
画眉的人没料到他这时候醒,手也一抖,好在没画在脸上。照荷仪没好气地回他:“忘忧阁的荷花,你呢?”
誉梦抹一把脸,碰到肿得高高的脸颊,“嘶”一声:“星州的誉梦。”
照荷仪放下抿子转身看他:“没听过。哪个誉,哪个梦?”
“荣誉的誉,美梦的梦。《韩非子》有云:誉辅其赏,毁随其罚…… ”
照荷仪抬手:“打住,打住。我只问名字,什么意思我不想知道。”
“好吧,”誉梦垂下头,“昨天……我喝多了。”
照荷仪:“我知道。你为什么喝酒?”
“不记得了……我要是,犯了什么孟浪,我、我给你赔不是,要是打坏了东西,我拿银子赔给你。”他说着翻自己衣袋,浑身上下翻了个遍,连个子儿都没翻出来。
照荷仪双手抱在胸前,一句话也没说,盯着他看。誉梦挣着站起来,一只脚卡在长椅的缝里,连人带椅一齐扑倒在地上。妈妈听见动静,在底下喊了一声,照荷仪立马答:“我没事儿!”
誉梦坐在地上,半天没站起来。照荷仪拖着裙子走过去在他跟前蹲下,还是不说话。
少女今日穿了一件很长的裙子。素色,胸口的刺绣上有点翠;外面是件窄臂大袖,下垂的袖子偏尖,各缀一只青鸟的玉吊坠。她头上松松盘髻,状若堕马,一侧垂在背后。妆似乎才刚刚开始,只画了一双黛青的眉,双眼灵动,感觉已经不需要涂抹胭脂。她蹲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玉吊坠就落在誉梦脚边。
誉梦抬起头看她,先是一愣,然后换了个跪坐的姿势:“我留下来做工还债。”
照荷仪眯着眼睛笑:“没关系,昨儿是我打的你。”
誉梦噤声,感叹:手劲儿可真大。照荷仪站起来拍拍裙子:“不过你砸了阁子里几坛好酒,又弄伤一个倒酒的妹妹,还砸了张古木桌子……”照荷仪还在想要不要再多编排些罪责,那少年已急得蹿起来,差点把她撞翻。
“弄伤人了,怎么样?没有事吧?”
“虽说是手指上的小伤,嗯……谁知道呢。”照荷仪坐回梳妆台前,玩桌上的红胭脂,这房间不是她那间阁楼。要不是她昨晚看见这少年背了柄好枪,出手拦了狗儿,指不定这人就被扔柴房去了。
“我想去看看她,可以么?”
“恐怕不行,你把忘忧阁当什么地方了?坏这么多事,还指望阁子里的人有好脸色给你?亏得我昨晚把你打晕过去,叫妈妈给你留个地儿睡,不然你早就被丢出去了。”
誉梦的眼睛再次往鞋尖看:“对不起……谢谢你。”
“你是星州人,背一杆好枪来都城做什么呢?”
“……想见见世面,寻个好差事,”他声音渐渐小了,“想做番事业,当英雄。不过在赔完阁里的损失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好啊,我们这儿可正好缺个打杂的呢。”
“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是你摔了玉杯?”
照荷仪背对着他笑:“没有见过,但打你和骂你的人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