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梦离开房间过后,照荷仪从另一侧的暗门走出去,在宵禁前回到宅邸。
照绾来今夜仍然歇在卫营。
白天虽然在卿家的宴会上见面,但两人说的话并不多。没人比照绾来更了解照荷仪,相同的,也没有人比照荷仪更了解照绾来。她们两人之间,一个眼神就能完成交流。
这场宴会表面上是给卿家老夫人祝寿,实际上确实一场相亲说媒的大会。照荷仪素来讨厌这样的场合,只不过被小姨逼着去,没有斡旋的余地。见到徯扇雨她反而不意外,七卫长的师父卿月升,现在是卿家的家主,早几年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见过几次。
依照照氏的地位来看,能嫁到卿家去做个妾室已是高攀。她们从千里之外的觌州本家来到帝都,凭借权谋和武力才爬上斥卫这座天梯。或许中间有徯家的推助?照荷仪不清楚。不过徯扇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心软的人。
小刺客当日安安分分做了淑女,徯扇雨只同她打了个招呼,旁的没有多说。李承逍没有跟来,毕竟卿家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做眼线足够了。卿月升实际上很满意自己这个徒弟,试图给徯扇雨搭上红线,可惜七卫长根本不领情。是个劳碌命。照荷仪旁敲侧击那么久都没有消息,想来徯扇雨徯大人是真的孤身一人太长时间,无妻无子了。
徯扇雨对少女的猜测毫不知情,大约是他不在意这些东西,毕竟对于整个帝都整个齐云来讲,他这点事情根本微不足道。斥卫们多多少少都带着一点卑微的理想,钱,权,乃至天下,即便不能实现,也是个很好的盼头。
不过整个七卫此时还处于忧惧之中。小神龛的通牒,要卫长徯扇雨死在腊月二十三。他们从不发放行刺的预告,这次是斥卫五利用情报网,挖了一个龛外的刺客。最后小神龛不得不放弃所有已有的龛外刺客,改用内部的杀手,且是精英杀手。
刀丝鬼。
徯扇雨默念了一遍杀手的称号,倘若用他的命去赌属下是否能将刀丝鬼捉拿——实在是一场豪赌。
他去查了谢至的背景,无论是出身还是经历,全都无懈可击。反而是冬月十四那天到访忘忧阁的两个黑衣人,凭斥卫五的网也抓不到他们二人的行踪,来源更是无从查起。
直到冬月二十三,小神龛行动的一个月前。
照绾来秘密传书,说斥卫五挖到的那个龛外刺客死了。接到密信的徯扇雨正在煨雪堂喝酒。照绾来也是从照荷仪那里得到的消息:冬月二十三凌晨,狗儿被发现死在忘忧阁外。
徯扇雨阅读完密信后将其放在烛火上烧掉,冷眼看着火舌一步一步将那张纸吞噬。煨雪堂的堂主松松给他添酒,他没有拒绝。松松有一头齐得宛如刀切的白发,雪一样,衬“煨雪堂”这个名字。不过她眼上蒙着一层黑布,像鼹鼠一样靠鼻子和耳朵来分辨客人。她对徯扇雨道:“大人烧了信件,是又要动身了么?”
徯扇雨没有喝酒:“是的,松松。”
“那松松在这里等您回来,把剩下的酒喝完。”
“好。”徯扇雨从榻上起身,松松向他微微欠身,立在原地。
松松穿灰白的大袖,脖子上戴一串银白的珠子,露出的皮肤比一般人要白,白得不很健康。她只束着一半头发,白发披在背上,像白鹇的翅膀合围下来。
徯扇雨负上阔口刀走出煨雪堂。
他走出去后不久,一个穿黑衣抱着木盒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一眼看见松松的背影,她的大袖背后有一只蓝得发亮的巨大蝴蝶,占满她整个背。少年开口说:“要一坛冷酒,添蛇麻的。”
松松看不见少年,转过来对他的方向莞尔,声音轻如松烟:“你来啦。”
煨雪堂并非二十八坊内的店铺,其位于皇都的东南方向,只是一间偶有人光顾的小酒馆。徯扇雨是这里的常客,松松问过徯大人,对方只是需要一处安宁。少年显然对这里并不陌生,他路过徯扇雨坐过的小榻,瞟了一眼煨酒的小炉,炭火还燃着。少年放下木盒问松松:“他喝的什么酒?”
松松手里抱着酒盅,细细给他倒了半杯:“桂花酒,热了过后没有那么香。”
少年端坐在角落的小榻上,青铜杯中的冷酒映得他水红色的眼睛发亮。松松放下酒盅,坐在少年旁边。女孩子的白发,还有大袖背后的蝴蝶,皆直直往下坠着,坠在褐色的榻上。她伸手,揭开少年的帷帽,帷帽下是一头极黑的头发,扎成武士髻了:“酒很冷吧。”
少年答:“不冷,我习惯了。”
“除此之外呢?”
“成色。上清下浊,是新酒?”
松松面色不改:“是的。”
“我很饿了。”
“我叫人做两个菜。”松松从榻上滑下来,身后的蝴蝶仿佛振翅欲飞。少年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也没有喝酒,只是盯着青铜酒杯里的倒影。松松听不见动静,只好问:“你还在么?”
少年轻声答:“还在。”
松松不得不告诉他:“你太安静了。不是说很饿了么,肚子也不曾叫。”
少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视线终于从眼前的影子,落到松松的身上去了。他看见那只蓝蝴蝶留在榻上的翅尾,金线和烤蓝的工艺像随时会掉下来鳞粉。他说:“我不会闲聊。”
松松叹气、放弃与他讲话,拢着灰白的大袖去收拾徯扇雨的方桌,顺带将木盒也收走。两只大袖背后的蝴蝶翅膀,在煨雪堂中翩翩。
七卫长在忘忧阁前。
时间是冬月二十三的早上,仵作已验过尸,还未将尸体带走,要等七卫长看过再动。
狗儿死状凄惨。杀手一刀捅穿他的肺,他没有当场毙命,但发不出任何声音。接着杀手再一刀割开喉咙,把发声的咽喉也割裂,最后将他扔在血泊之中。
无论是胸前的伤口还是喉咙的伤口,全都是快进快出,没有喷溅。现场留有一把薄而窄的短刀,刀刃斜弯,正反皆开血槽,木柄已被血染成红色。
是小神龛做的。
狗儿就是那个龛外的刺客,被照绾来和照荷仪保护在忘忧阁。可腊月二十三夜里照荷仪并不在那里,发现尸体的是见狗儿外出太久、因为不安而寻出去的誉梦。少年吓得不轻。据说誉梦见到狗儿时,狗儿还没断气。
狗儿揪着他的衣领不松手,张口想要说话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连串的都是气音。誉梦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最后只听清楚一个“白”。
白。
这是小神龛的代号么?还是姓氏?照绾来把帝都姓白的世家想了个遍,然后把斥卫五的人派出去挨家挨户地搜。很快天就要大亮,再有一刻钟二十八坊的早市开起来,如此血腥的场面势必闹得人心惶恐。徯扇雨叫仵作将尸体带走,然后命人冲洗街道。
白。
徯扇雨想到一个人。
可是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那是徯扇雨认识的唯一一个和“白”有关的人。他决定先观望。转眼间二十八坊苏醒过来,帝都落雪了。也该落雪了。天地皆白,白才是人间。
北方两座高山拱卫,寒气最终还是从山那边翻越过来。天色阴暗,夜间没有下雪,反而到了日出过后随雨落下看不清的雪片来。雪在地上融化,街上很快和忘忧阁前那块冲洗过的青石板没有两样。
徯扇雨忽然想起,要过年了。
冬至,七卫长又去了煨雪堂。
松松知他要来,因此早早备好了酒。
松松梳了一个繁复的,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她自己编的发髻。额发往两边拨开,露出点朱的眉心来,头顶两个发包,剩余的头发一圈一圈绕成堕马状,最后剩两缕细长的头发垂至胸前。她头上簪粉白的花,最顶上的发包左右各簪一只蝴蝶的翅,堕马状的发髻则簪蝴蝶尾,那些头饰和她的头发一样白,带了些银质,远看宛如一只白绒的蝴蝶栖息在她头顶、亦或是她将要化为蝴蝶翩翩而去。她涂了梅色口脂,遮眼睛的黑布却未能换下来。
徯扇雨说:“徯某竟劳烦蝴蝶仙子斟酒。”
松松笑得露出白牙:“哪里,不过是左右的小娘子拿松松练手而已。”
“冬日蝴蝶,真少见啊。”
“是的,”松松带了一支琵琶来,“蝴蝶说白了,不过是虫豸变来的。虫豸怎么能独自度过寒冬呢。”
她开始弹奏琵琶,是那首著名的《北奎王入阵曲》。那是一支古越国的军曲,一般用作入阵冲锋前鼓舞士气。传说古恒国骑兵远征,包围古越国国都的子城映城,历史上称为映城之围,此战中奎王率七百勇士攻入映城,使得越国皇帝反败为胜,保住了社稷。
徯扇雨随着她的曲子哼唱。这首曲子有一个填写歌词的版本,只不过在流传的过程中渐渐被世人遗忘,如今鲜有人知。
“逐鹿齐驱,扼臂缚王。
风声晓狂,残腊清凉。
天公作意江南雪,
铜驼万古失翠微。
今君知止,无往不足。
以我辔鞍,随其毁罚。
君王帷幄论天下,
英雄执剑定生死。
天地落雀,风波止止。
希君揽月生羽翼,
步天一化北冥鱼。”
琵琶一直弹到曲末,徯扇雨只在松松这里听到如此繁复而完整的战曲。他说:“我每次来这儿,都尽兴而归。”
松松横过琵琶颔首一笑,头上的蝶翅悠悠颤动,将要活过来:“上次的酒大人还没喝完。”
“那便继续喝,今日你我团圆。”
松松守着红泥小炉,染上一层暖色。煨雪堂的下人送来两碗雪白的羊肉汤,处理得很好,一点膻味闻不到。松松道:“在我去赤州以前,每逢冬至是要吃羊肉、喝羊肉汤的。老人们说吃羊肉能暖身子,松松就祝大人往后的冬天都是温暖的吧。”
徯扇雨拿碗与她碰了碰。热汤,喝下去有些辛辣,带一点挥之不去的羊腥。
“松松,若是腊月二十三我没死,年就一起过吧。”
“好,
“松松一直在煨雪堂煮酒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