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星州的誉梦留在忘忧阁里做工。

    按照荷仪的意思,这练家子或许哪天能派上用场,妈妈便没有拦着。

    第二天荷花由大车接走,一直走上朱红大道,远得誉梦再也看不见。他有点害怕忘忧阁的荷花就这么走了,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儿,他心里会有遗憾。

    狗儿抄着手坐在门口叫他赶紧回去。狗儿有一头卷得厉害的头发,穿得很少,哪怕在冬月也只穿一件单衣,他对誉梦一点也不客气:“新来的小子,洗碗去,不许乱瞟。”

    誉梦悻悻地缩回来,问狗儿:“荷花在这里多久了?”

    狗儿:“关你屁事。”

    誉梦一耸肩,去后厨帮忙。

    不过一刻钟后厨的厨娘拎着他领子把誉梦扔出来,大骂哪儿来的精贵少爷有多远滚多远,别来后厨捣乱。看门的狗儿听后捧腹大笑,打鸣似的笑了足足一首曲子时间。妈妈“芙蓉蒂”手里捏着方巾一挥,安排誉梦去跑堂。

    忘忧阁白日里做的多是茶楼酒馆生意,端茶倒水的总不能再出岔子了吧,誉梦想。

    “梦梦,去煨酒来。”

    “好嘞。”誉梦一口答应,从大堂捞走一坛好酒。堂里外招徕客人的女孩子无论大小,都开始叫他“梦梦”。他和她们上午才认识,坐在一块儿吃过午饭就熟识。虽然听起来像个女孩儿名,也比狗儿好太多了。誉梦想也是,毕竟在这样的阁子里做工,有个花名最好,于是他也接受别人叫他梦梦。

    狗儿啐他口水,说你个欠债的,我赶明儿就告诉妈妈,你打荷花姐的主意。

    誉梦反驳:“我才没有!她是我恩人呢!”

    狗儿冷笑:“急了,我看你就是心虚!”

    誉梦问他:“你着急忙慌的做什么?难不成你喜欢她?”

    狗儿比他还急,急得跳起来:“去你妈的!她是我姐!”

    两个男孩子就这么在大堂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最后扭在一起把大堂的地板滚了个干净。妈妈赶来一人一笤帚,打得两人脑袋上顶个大包。女孩子们窃窃地笑,都笑得很淑雅收敛,用手绢扇子挡住嘴巴来笑的。誉梦脸上的伤已消肿了,他还是习惯性地去摸那半边被荷花抽过的脸,边摸边想:“她去哪儿了呢?”

    闹得正起劲时,忘忧阁忽然来客。

    黑衣黑鞋,连帷帽也是黑的,十分高挑一个人,背很直。那人身边跟着一个少年,也戴皂纱帷帽。不过少年一进屋就把帷帽摘了,露出一头极黑的头发,和一对水红色的眼睛。

    高挑的黑衣人开口:“给这孩子倒碗冷酒,要添蛇麻的。”

    妈妈给狗儿使了个眼色,看门少年立马松开抓誉梦的手,叫他赶紧倒酒去。

    两位客人在堂中寻得位置坐下,高个男子仍然戴着帷帽,没有要取下的意思。誉梦已端来酒,淙淙给红瞳少年满上。那少年肤色偏白,嘴角下有一颗痣,表情冷冷的,对他道声谢。

    誉梦看着少年端起碗一口气把酒喝光,用手背抹嘴。誉梦抱着酒坛站在他们旁边,询问少年是否还要。

    男子先一步问:“如何?”

    少年答:“很好的酒。”

    男子点头:“你想吃什么么?”

    红瞳少年:“我不饿。”

    于是男子起身,给誉梦一块银子。这块银子够买下几坛这样的蛇麻酒了,誉梦接在手里如烫手山芋。男子道:“不用找,我们走吧。”

    少年很听话地起身,在出门之前将帷帽戴好。誉梦无意间同他对视,少年水红色的眼睛很快与他错开,落在他的手上。

    两位客人一前一后离开忘忧阁。少年走到门口忽然定住,男子在前面等。他转过身来低声对着誉梦说:“执枪者,我们会再见的。”他说完接着往前走,跨越门槛,和男子一同走入街中。

    这是除照荷仪之外的第一个人,知道他背着一柄枪来宁寰。

    照荷仪当天再回忘忧阁,已差不多申时了。

    正是夕食时候,厨房给她专门做了饭菜,她却说吃过了,叫誉梦和狗儿两个仅有的男孩子拿去吃。

    她回来径直去换了衣服,穿她平常那些方便走动、甚至被徯扇雨笑话可当作刺客的衣裙。荷花在阁子里不是妓,是阁子的少主人,某大人物的贵客。

    照荷仪很迅速地把发髻都拆了,用簪子草草簪起来了事。狗儿吃着点心,忽然说荷花姐是去见了未来夫婿。誉梦吃着点心,愣了一下继续往嘴里送:“是吗。”

    狗儿咬牙切齿:“所以我说了让你别打人家主意。”

    “那肯定是个好人家。”

    “那可不,卿家的公子来着。先帝的开国大功臣一脉。”

    “是卿家呀。”誉梦把那坛剩下的蛇麻酒和狗儿分了,冰冷而苦涩的酒,喝下去在舌头后面有些回甘。他们两个抬头,妈妈拉着荷花往楼上走,一定是问她今天的情况如何。

    照荷仪往美人榻上一坐,妈妈忙不迭地给她倒酒。照荷仪摆手:“今天多少喝了一些,倒茶吧。”

    妈妈给她斟上暖茶。

    她忽然想起徯扇雨来,那个叫她小刺客的男人,无论是喝茶还是喝酒,眼睛里总有些水光。

    妈妈问:“如何?”

    照荷仪掀起眼皮,懒懒地答:“成不了。嫁过去也是妾室,不想受这窝囊气。”

    “那是卿家啊。我的好荷花,你总得嫁人吧?”

    “哎呀,这种事等年过了再说罢,”照荷仪有些不耐烦,“今天阁子里有什么事儿么?狗儿说来了两个黑衣。”

    妈妈找椅子坐下:“两个黑衣戴皂纱的,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听不出来,小的那个黑发红眼睛,白得吓人,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听不出来?声音是捏的么?他们来阁子里做什么,从头到尾讲一遍给我。”

    “芙蓉蒂”将那两人进门到出门的细节都讲了一遍,最后她只看到红眼少年回头冲誉梦说话,说了什么没听清楚。

    “那我等会儿去问他。”

    妈妈有些紧张:“他们会是什么人?这么神神秘秘的,难道说是——”

    “他没说什么,应该……不是。应该。”照荷仪不敢确定。昨天没有机会叫七卫长,今日随小姨去宴会,徯扇雨和另外几个卫长也在。她把谢至说的话传出去过后,徯扇雨叫她不要打草惊蛇。小神龛的刺客还没有动作,就像在某处蛰伏,随时要将他们拖入黑暗。

    “大概是混淆视听的。妈妈,今天是什么日子?”

    妈妈不解:“冬月十四啊,怎的了?”

    “没什么,算算日子。你说这日子是越过越少,还是越过越多呢?”

    “我们活着总归是要死的呀,过的越多,离我们的死期就越近,我们剩下的能活的日子就越少。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已经死了的人。我的荷花呀,”妈妈叹气,“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我去叫誉梦来吧。”

    照荷仪躺在美人榻上,偏过头去。妈妈从房间退出去。门未被完全阖上,留了一点缝隙。

    誉梦进房间时,照荷仪没有躺在榻上。她见人进来,叫他把门闩上,开门见山:“今天那个男孩子对你说了什么?”

    誉梦感到没来由的紧张:“他说我是执枪者,说还会再见的。”

    “原话是什么?”

    “‘执枪者,我们还会再见的’。”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好吧,”誉梦忽然想起,荷花是已有婚约的人了,他待在这里不好,转身要走,照荷仪叫住他,“你坐会儿,听我说说话。”

    他乖乖坐下来。

    照荷仪在想怎么开始。或许不该一时冲动叫男孩留下来,妈妈说,不该和阁子里的男孩子们太多接触。但誉梦是她骗进来又留下来的,尽管最初只是看他有一柄银头的好枪。忘忧阁里会武功的人并不少,大家只是需要一些屏障,需要一些看起来正常的、女人离不开的东西。照荷仪看面前这个小狗一样的少年、半边脸还有伤,她开口:“或许狗儿给你讲了我今天去做什么。”

    誉梦郑重地点头。

    “我还不想嫁人。况且我时不时呆在在阁子里,被卿家的人晓得那就完啦。”

    她是在怕这个么?誉梦想,一个如同荷花一样的少女,自然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即便这样她还担心为夫家招来非议么?她明明不是花魁而胜似花魁了。誉梦说:“不会有事的,我会帮你证明。我用星州誉家的名声来帮你。”

    照荷仪咯咯笑起来:“好啊,梦梦。不过你的名声还是好好留着吧,不是要成为英雄么?”

    誉梦点头,目光落在她的黑发上。

    照荷仪把窗子推开,二十八坊的灯都点上了,一片明亮:“你若是真的当上英雄,记得要请荷花喝酒。蛇麻酒好喝么?”

    “喝不习惯,涩舌头,苦苦的。啊!都是我的错,自作主张和狗儿喝完了那一坛,我做工赔给阁子。”

    “算你识相。哎,天真冷,”照荷仪捧着脸看窗外的彩灯,“爱喝那酒的人,心肠一定很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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