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内,黑色人群换上一致的肃穆面具,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张淮也不自觉屏住呼吸,只觉得这一刻空气凝成了一团,压在心上。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罪魁祸首猫着腰钻出人群:“抱歉……喂周总……”
哀伤的氛围被打断,众人尴尬无措,脸上又有了表情。
司仪连忙推进流程:“默哀毕。现在请各位来宾致悼词。”
张淮刚钻到水晶棺里,冰凉彻骨的触感,激得她原地仰卧起坐。
这时来宾的面貌才一个个变得清晰,她昂着脑袋张望,在墙边找到了孤零零的一双身影。
爸搀着妈,彷然杵在人群后。
工作人员作出邀请的手势,妈妈挤出一个笑容,摆着手往后缩。
她露怯时就是这个表情,努力抿着嘴角,眼睛却是冷冰冰的。
张淮最怕看见他们这样。
刚毕业那会儿,为了她工作的事,爸爸带她去拜访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他木愣愣喊“领导“的那一刻,她突然慌了神。
他们在她的世界,一直是强势的坦然的无所畏惧的。
只有在那些时刻,他们的弱小才会猝不及防暴露在她面前。
或许那才是真实的他们?又或者,什么才是真实?
在工作人员示意下,站在前排西装革履的男人理了理衣襟,率先走上讲台。
一个不重要的副总,姓康。
“今天,我们在这里,是为了悼念我们的同事,张淮的离开。”
他惋惜沉叹,“从行政部职员到总裁秘书,期间在各个部门轮岗,她在薄氏的这段时间,我都在,也算看着她长大。”
张淮:嗯?这对吗?
“在这里,我想说三个感谢。”康总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角落的摄像机。
“第一,感谢张淮。感谢你将宝贵的青春,投入到薄氏集团的事业中,和在座的各位并肩作战。我谨代表薄董事长和薄总,对你的付出表示敬意。”
“哦,要是他俩能亲自跟我说就好了。”
音响发出“嘤”的一声,张秘书温柔的嗓音响彻整个礼堂,人群一阵哗然。
康总岿然不动,眼神暗示侧方的工作人员。
司仪后知后觉,麦克风怎么忘在棺材边了?声音又是从哪儿来的?
见局面快要乱成一锅粥,张淮轻咳一声,坦然道:“就知道你们会是这个反应,哈哈。”
全场瞬间寂静。
“其实,这是我和大家开的一个小玩笑。”
她的声音像河水一样潺潺流动。
“早几个月前,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走了,葬礼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大家不知道,我这个人私下比较古怪,每天披着正常人的皮生活,挺难受的。”
“这段录音,就当是给咱们的仪式加了个整蛊节目吧。抱歉啦,没通知任何人。”
见气氛低落下去,有人动容,有人释然,她轻轻地笑了。
“咱们玩个游戏,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能接上。”
在场的宾客好奇起来。
“康总,我猜您下一步,该感谢同事了吧?”
“她怎么知道是我。”康总眉头一挑。
“您管人事嘛,没意外啦。”
底下的同事们一阵耸动,不可思议地笑起来。
“这个张淮。”康总无奈笑了,“可惜,她只猜对一半。”
张淮:?
“我第二个感谢的,还是张淮。”
康总示意员工放下摄像机,“都是自己人,就不避讳了。曾经因为并购案,我和薄总多次发生争执,张秘书夹在我们中间,承担了大部分的炮火,还要做调停人,真的很不容易。”
张淮想起那段日子就来气。
他俩的结解了,她得结节了。
“康总说得对,同事们这么辛苦,考不考虑多放几天年假呢?我先替大家感谢公司啦。”
众人哄笑。
“原来真的是录音啊。”
“但淮总都发话了,这年假必须加。”
“感谢公司。”
“感谢公司。”
“这不是我说的啊。”康总无辜道,“我第三个感谢的,还是张淮。”
“公司的好我们都知道,就不展开讲了吧。”张淮无语,“有请下一位嘉宾。”
“哈哈哈哈哈鸡同鸭讲……”
“康总,您也有今天!”
“感谢都在心里了。”康总握拳放在胸口,遗憾下台。
紧接着的同事跃跃欲试:“张秘书,有件事我必须和你交代。”
“说。”
“总裁办公室那棵发财树……是替身!真的被我浇死了!”
“谢谢这位同事,我也想说,有你真好,有你是薄氏的幸运。”
再后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奇葩。
“张秘书,总裁去年参加峰会的资料你还存着吗?”
“自己上网找,别什么都问。”
“张秘书,总裁的内裤尺码是多少?”
“这个问题有点超纲了,请示下董事长吧。”
“淮姐,你找了一个星期的酸奶,其实是我喝光了……我以为那是公司发的。”
“滚。”
“张淮,虽然这话不好听,我还是觉得一个总裁配三个秘书过于冗余了,希望领导考虑一下。”
“你也滚。”
陈璐走上前:“我必须要反驳刚才的言论,就我们总裁办公室的工作量,张淮已经是一个顶十个了!”
现在张淮没了,她和乔昼平均每人多承担了五个人的工作。
“这位同事说得没错,没有公司的重用我根本走不到今天。”
有了公司重用就没了明天。
实习生李诺捧着一个小巧的礼盒上台。
“张淮姐,这份礼物,我选了很久。本来是想实习结束再给你的,没想到……”
李诺声音哽咽,“谢谢你,总是在帮我说话,总是包容我犯的错,总是不吝啬教我。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姐姐。”
张淮忽然感觉眼眶酸涩,像躲避石子的猎物,无所适从。
他人的好意总是让他自觉狼狈,不知道这种心态是如何形成的,总之,她会无措。
薄嘉珩的司机姜叔上前一步,沧桑的眉目尽是慈和。
“小张,你辛苦了。以后,可以好好休息啦。”
他在李诺的礼盒旁边放了一块酥心糖。每次匆匆赶行程的间隙,姜叔就会黑着脸往她手里塞糖。
——趁薄嘉珩不注意的时候。
还有江初年,总是在出任务的时候唠叨着让她多休息,现在也不放弃在灵堂上强调健康的重要性。
“张淮,如果有下辈子,别让我凌晨三点在峡谷遇见你,饭也要按时吃。”
“你管我。”张淮嗓音低哑,压抑着胸中的颤栗和鼓动。
人类真是最可怕的洪水猛兽。
“后面的人不许煽情也不许上供了!”
她闷着声音,反复呼吸,挣扎了许久,才吞吐出心声。
“我一直想说,谢谢你们,除了那些实在很讨厌的人。”
全场安静下来,听她的讲述。
“我一直,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怪胎,披着人的皮,混在人群里,却适应不了人类的习性。”
“所以明明是当秘书的,却总是在躲避交际,为了避开部门聚餐,有时我会躲到楼梯间里。”
她自嘲地笑了,做人的每一刻,好像都是提心吊胆的。
张淮深吸一口气,继续哽咽道:
“但是,这不完全代表我的心。至少和你们共存在这世上的每一刻,我都是感恩的。”
“谢谢你们,不觉得我累赘,或者说依然包容我的生疏和笨拙。”
“谢谢你们,宽容我的任性和无礼,还有我身上所有藏不住的坏脾气。”
“谢谢你们的每一分善意,无论是真诚的肯定,馈赠,还是日常一点一滴的关心,谢谢你们愿意和我好好说话。”
眼前的人群渐渐被水雾模糊,她断断续续地感谢着的那些人,不再只是此刻的这些面孔。
在司仪的组织下,人群窸窸窣窣地散去,她好像还能听见一些人的声音。
“她说的那些,我怎么都没发现啊。”
“她确实很少和我们聚餐啊,还以为是当上总助后就看不起我们了。”
“我应该重新买一盒酸奶赔她的,我真该死啊。”
空荡的礼堂只剩下两个相互倚靠的中年人。
近在咫尺,天人永隔。
张淮此刻才意识到,她不再是他们户口本上的一员,也不会再回到那个家了。
他们在想什么呢?
夫妇俩的面容比想象中平和,除了眼角泛红,有泪水划过的痕迹。
妈妈张着唇,愣怔片刻,还是找不出一个称呼。
“我以前……是怎么叫她的?”
她脸上浮现出愧疚和懊恼的神色。
“小淮。”张父轻声开口,“如果你还在,我应该会这么叫你。”
“对不起啊,爸爸妈妈没有记得你。”
“但你一定是个好孩子。”
张淮原本还在走神,心想既然第一个愿望生效了,第二个愿望应该也能顺利实现。
听到爸爸的最后那句话,她一言不发,在水晶棺里蜷缩起来。
“你能走到今天,一定很努力,很不容易,一定是个值得所有人为你骄傲的孩子。”
“或许是我们做得不够好,才让你不得不披着那么沉重的皮囊往前走。”
“对不起,是爸爸妈妈没有做好。”
“可是你不该收走爸爸妈妈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