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青梅竹马,爱到最后多的是冤家怨侣。
然秦元婉曾天真以为,她与周昭珏会是那个例外。
她出身青州秦氏,父亲官至丞相,在她还未出生时因为得了国师道一句戏言,说她身有凤命,于是效仿前朝皇后名讳,给她取名元婉。
小名又唤她明珠,是因为秦家只她一个女郎,自是掌上明珠,不容旁人轻贱。
而周昭珏时中宫嫡子,聪慧在外。
秦父宰相之余,又被命名为其太傅,借职位之便,自幼就有意培养二人感情。
一个是丞相家的凤命小姐,一个是中宫嫡子。
在最初的时候,这两人任谁看来,都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秦元婉自幼时起就不太安分,她不知道什么是中宫嫡子,也不知道什么是天生凤命。她只知道周昭珏会是她未来的夫君,于是她从小就喜欢黏在周昭珏屁股后面。
他走一步,她也走一步。
年幼的周昭珏其实脾气算不得好,或者说,对她来说算不得好,他不喜欢她跟着,总是有意无意地恐吓她,让她离他远一些,有时是拿爬虫吓她,有时是拿话语压她。
总之,就是烦她。
但是秦元婉看不出来。
她是丞相的老来得女,唯一的子嗣,她从出生起就在蜜罐里泡大,怎么会觉得这世间有人不喜欢她呢。
她只是有时候很困扰,周昭珏怎么跑得这么快。
后来又大了几岁,秦元婉进宫给七公主伴读,在国子监里,她见到了另一个版本的周昭珏。
另一个版本的周昭珏,是自出生起就被立下的储君,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无论是谁与他说话,都如沐春风,他在人群的簇拥中,耀眼地像个太阳。
离秦元婉很远、很远。
秦元婉很陌生这样的他。
于是她也变得怯怯。和其余的小姐们一样,坐在离周昭珏很远的地方,竖起耳朵听周昭珏写了什么诗,吃了什么饭,和谁说了话,做了什么事。
他不再是昔日近在咫尺的昭珏哥哥,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殿下。
她也逐渐忘了当跟屁虫的日日夜夜。
也不全然是因为周昭珏离她很远,更多的么,是因为在国子监,秦元婉的玩伴,不止一个周昭珏。
小孩子都爱新鲜。
秦元婉和七公主很快就混成了手帕交,七公主常常拉着她去看尚书的小儿子林鹤,时间一长,秦元婉渐渐察出不对味了,她偷偷咬着七公主的耳朵问:“你老去捉弄他做什么?”
七公主回的理直气壮:“本公主喜欢他啊。”
哦。
原来是喜欢。
秦元婉不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幼时去烦周昭珏的时候,并不觉得害躁,但跟着七公主去看尚书家的小儿子时,秦元婉却颇为不自在。
秦元婉还有些困扰,如果七公主喜欢林鹤的话…那她早些年,也是喜欢周昭珏么?
后来有几次,秦元婉还在陪七公主找林鹤的时候。看见过周昭珏。
周昭珏是已经定下的太子,林鹤不出意外以后也会步入官途,他们一君一臣坐在一处,其实很平常。
或者说,不只是林鹤,周昭珏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同龄的少年郎,皆是出自簪缨之族、钟鼎之家。
亭子很大,空椅很多,但周昭珏是一群人中唯一坐着的人。
七公主躲在墙后捂住嘴,小心翼翼地不出声。
她与秦元婉小声抱怨道:“真倒霉,怎么又是二哥哥,他最近怎么来找林鹤来的这么频繁,还带了一堆人。”
“可不能让他瞧着咱俩,不然我又要抄书了。”
秦元婉也点头。
她也不想被周昭珏发现她来看林鹤。
下意识地,她觉得被发现了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偏偏事与愿违,林府几个端着茶点去亭子的侍女,路过假山时一声惊呼就暴露了两人,“公主?!您怎么在这?”
隔着水池与回廊,亭台上几个年轻的少年郎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
周昭珏一挑眉。
他剑眉星目,天生便生了一副天人之姿,不笑的时候如寒山冷玉,让人心里发寒,此刻他眸子漆黑,看着假山平静道:“七妹既然来了,怎么不出来和孤打声招呼?”
“二哥…”七公主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刚刚婢女只叫了一声公主,所以秦元婉此刻还心安理得地躲在假山后。
怕什么。
她镇定地安慰自己,周昭珏又没有火眼金睛,看不见她。
亭台上周昭珏眸光一闪,竟是微笑道:“擅闯林府,不请自来。看来七妹已经把母妃和教习嬷嬷说的规矩给忘了。”
“二哥,”七公主急地快哭了,“我不是我不是…你不要告诉母妃,不然我又要被罚抄了…不是我,我真不是…其实是婉婉,是婉婉她想来看林鹤的!”
秦元婉骤然被推出来,人还很懵。
猫儿一样的眼睛瞪的大大的。
她面前是十几个华服美少年,听完七公主的话后都好奇得看向她,窃窃私语生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这个时候的秦元婉已经生得很美了。
和皇家姝丽站在一起,就像是两株并蒂芙蓉。
看得亭台上的几个少年郎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寂静里片刻后,突然有人回神,酸林鹤说他魅力真大,引得两个小妮子为他翻墙而来。
还有一人捂着头说,他怎么觉得秦元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秦元婉,呀,是不是秦相家的那个宝贝疙瘩,二哥,若我没记错的话,她就是那位天生凤命的小女郎,和你青梅竹马的那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今竟被林兄抢去了,可见二哥你魅力不及林兄多矣啊哈哈哈哈哈哈。”
说话的人穿紫衣,带宝蓝抹额,在一群人中离周昭珏最近,也是唯一一个敢开周昭珏玩笑的,他还喊周昭珏二哥,想来也是哪位皇子。
秦元婉想。
她当时面色通红,像熟透了的柿子。
其实这群少年郎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词,但光是这几句打趣就足以让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秦元婉不敢看周昭珏。
这年他十七,她十四。
彼此间不知何时已成了点头之交。
太子还是那个太子,凤命之言,却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至少在当时的众人看来是的。
因为自从秦相说秦元婉身怀凤命后,人心浮动之下,逐渐冒出了更多的“凤命之女”,有出生衔白玉的,一弹琴就百鸟来朝的…物以稀为贵,这些传奇的身世一出,秦元婉在中间,只算平常。
如今旧话重提,哪怕只是无心打趣,也像一个笑话。
秦元婉已经过了那个非周昭珏不嫁的幼年了。
“太子殿下。”
她低声请安。
周昭珏掀开眼皮,淡淡地嗯了一声。
“秦家妹妹。”
他说。
秦元婉冲他尴尬地笑了下,就躲到了七公主身后,那一个下午好像过得很慢,又好像过得很快,后来秦元婉怎么回想也想不出,那一天的周昭珏后面又说什么。
她只记得他的一声秦家妹妹。
后来秦元婉再去国子监听课的时候,就没有见过林鹤了,听说林家得罪了什么人,被贬黜出京了。
七公主把眼睛哭肿了。
后来又一年,秦元婉及笄之年,秦父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及笄礼,求亲的媒婆几乎要踏破秦府的门槛。
除了闻风而动的媒婆,就是那群幕美色的少年郎。
这其中,没有周昭珏。
但是有周昭珏的胞弟,周昭乐。
少年从墙头翻身而下的时候,秦元婉正躺在树下的摇椅上翻闲书,秦父总说外面的话本都是些骗人的故事,但秦元婉却爱看地紧。
正当她看到小姐与书生私奔的那一幕,鬓角戴花的少年就抽掉了她手头的书,甩了甩书卷,哗啦啦的翻书声在秦元婉耳边响起。
秦元婉怔愣后很快反应过来,惊恐地瘫在椅子上。
外男、家里怎么会有外男?!
“嘘——”
不请自来的周昭乐好似没看出她的害怕,眯眼笑着将食指抵在她的唇珠上,“不要大惊小怪的,怎么,就许你去爬人家的墙,不许我来爬你这秦府的墙?”
“你、”秦元婉按压住胸口的悸动,她紧张地问:“你谁?”
“你不认得么?”
周昭乐困惑地偏头,眉眼下垂,无端让秦元婉觉得他可怜,“我也在上书房,你我大约同窗了快五年,去年你翻墙看林小子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
“不认得、不想听、不感兴趣。”
秦元婉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她知道,若一会来人了,看见他们孤男寡女两个人,就是有理也说不清。
现在她一心一意,只想让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麻烦家伙赶紧消失在她眼前。
但事与愿违。
这个麻烦的家伙不仅没消失,还越来越麻烦。
周昭乐追她跑了三年。
这三年里,秦元婉无论去哪里,都能看见一脸灿烂笑容的周昭乐,他有时会演一下,装作偶遇跟她说一声好巧;有时演也不演,手里拿着四处搜罗来的好玩意就奔着她来,像什么塞外商人带的香料、新奇样式的七巧板…只要京都不常见的,周昭乐都会像献宝一样献给她。
有时七公主还打趣,“五哥你特别像一种动物。”
周昭乐打开这次给秦元婉寻来的新布料,漫不经心地哼道:“像什么?”
“爱护食,咬住一根骨头就不许旁人接近的那个,对,就是那个还要到处撒尿标记的那个!”
周昭乐脸一下黑了,“你说我是狗?那你是什么?别忘了你是谁的妹妹。”
七公主笑嘻嘻地。
她向来怕的只有周昭珏,并不把周昭乐放在眼里。
“生什么气么,我和婉婉可是手帕交,你想娶她,少不了我给你说好话。”
“小心些,”七公主眉飞色舞,已经忘了祸从口出:“婉婉以前可是二哥哥的小青梅,你没忘了吧,五哥,现在可是你在撬二哥墙角,你再得罪了我,那更是别想抱得美人归了。”
周昭乐皮笑肉不笑,“你别拿二哥来压我。”
“婉婉怎么可能是二哥的墙角,那日柔妃娘娘还劝说母后说,二哥未来的太子妃,要从士族之外选,才能得民心。”
而秦家,不仅是士族,还是世族。
近十年周朝风调雨顺,无甚大灾大难,百姓们有衣穿,有饭吃,有屋子能避雨,官家的注意力就转向了削弱日渐臃肿的官僚机构和势力强大的世家了。
因此,作为大周的下一任皇帝,如今储君周昭珏要选的太子妃,出身未必见得会有多高。
但皇后与官家却并非是一颗心的。
官家有十几个儿子,周昭珏只是十几个中的一个而已;但皇后只有周昭珏这么一个儿子,她要确保,周昭珏的妻子能给他强大的助力,和那十几个狼子野心的皇子相抗衡。
帝后起了争执,储君的婚事也为此耽搁了近三年。
本来秦元婉及笄那日,就是周昭珏的选妃宴,可现在周昭珏二十有余,东宫仍未迎来一位女主人。
七公主是皇家的公主,她到底还是比寻常人敏感些的,加上她一出生母妃就病逝了,是自幼被皇后抚养长大的,自然也看出了这几年的暗潮涌动。
她撇了撇嘴,眼珠一转。
“好吧五哥,可你怎么能确定,二哥不喜欢婉婉?”
“你换个人唬我说不定我就真的信了,毕竟我家婉婉人美心善惹人怜爱,”周昭乐闷笑道:“可那是二哥,你能想象二哥喜欢旁人的模样么?”
七公主见不得的就是周昭乐这样自信,她存心要刺他一下,于是故意道:“怎么不能。”
“你还记得,之前的林鹤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就是在林家,我才看见了婉婉。”
“呵,”七公主冷笑了一声,“蠢货。”
“你现在再去看看,京都哪里还有一户姓林的尚书,那日二哥得知秦元婉为林鹤翻墙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林家就在京都销声匿迹了。”
“你还没察觉什么吗?”
“你以为二哥这类人,喜欢一个人会和你一样大张旗鼓恨不得全京任都知道么,错了,他只会徐徐图之,若说五哥你像狗,那二哥就是伺机而动的毒蛇,没有十分把握,便不轻易出手。”
“你这小妮子,排编你两个哥哥是一狗一蛇,那你就是猴!让人看戏的猴。”
周昭乐并没把七公主说的话放在心上。
七公主也没把自己随口说的话当真。
这兄妹二人只是随口打趣罢了。
毕竟这几句话细思实在是太荒唐,也太牵强了。
林家家主之前是如日中天的兵部尚书,周昭珏纵是大周储君,也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更何况,在外人看来,周昭珏和秦元婉该是两条平行线才是。
就在时下京都人都以为。
秦元婉会成为五皇子的皇子妃时,圣上赐婚的旨意终于到了秦家。
可是上面写的不是秦元婉与周昭乐。
而是,秦元婉、周昭珏。
两个近十年不曾相干的名字并在一起,好似久别重逢的一场梦。
这场圣旨来得匆忙,甚至让众人完全摸不住头脑。
那是宣德十三年,秦父已经从权利的漩涡中抽身而退,成为了一个只有虚名但无实权的大儒宰相,很难说帝后到底谁棋高一着。
那是宣德十三年。
关于凤命一说,不闻世人提起已久矣。
那是宣德十三年。
秦元婉坐着花嫁,红妆十里,从青石巷的宰相府嫁进了一街之隔的东宫。
那是宣德十三年。
周昭乐负气下江南,七公主和亲塞外。
张灯结彩的东宫,酒桌一桌接着一桌,往日和周昭珏要好点少年郎们,尽情逮着今日来给他灌酒。
几轮下来,哪怕是周昭珏,也已醺醺然。
他推开了新房的朱门。
秦元婉坐在里面,以团扇掩面,面色坨红。
双眼含秋水,又害羞又镇定地看着周昭珏。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夫君,”秦元婉眼睫微颤,轻声开口唤周昭珏。
她没想过最后要娶她的人竟是周昭珏。
她也没想过娶她的人不是周昭珏。
他们都已长大,昔日胆大的女郎已经变得怯怯,像是知羞了,而她对面的男子,眉目如画,温文尔雅,也远不是当年那个一见她就跑的比谁都快的人了。
他幼时推开她的手,又重新揽住了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