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午后，地面还有下过雨的水迹，街道几乎没有人影，偶尔有车驶过，卷起几片落叶。

    便利店坐落在高档公寓对面，霓虹灯的微光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尤为醒目。

    店内，冷气轻轻运转，自动门隔绝出一片清凉。货架上整齐陈列各种商品，三明治饭团的货架几乎殆尽，能看见白色货架的，还有泛着水汽的冰柜。

    一个看似事业忙碌的中年女人坐在角落，专注地用叉子搅动着沙拉，桌边摞着文件，显然她的午休时间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郁柒柒走进便利店，目光在饮料区反复逡巡，仍旧没有下定主意。

    来了一个大胡子的外国人，他擦着满头的汗，绕了一圈，走到冰柜前，他拿出罐装的可乐，神情困惑：“Is this beer?”

    她微微一笑，摇头解释，将他领去了啤酒所在的货架。

    店里唯一的店员看中午客流稀薄，去仓库理货了。

    柜台前，两位白人美女正等待结账，其中一位不耐烦地轻叹。

    她看着收银机前沟通困难又无措的三人，走向仓库，轻轻敲门，唤回了忙碌的店员。

    店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头发微卷，稍显凌乱。他穿着略显宽松的制服，胸前的名牌有些歪斜。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透出几分书生气。

    他从仓库快步走出，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微微鞠躬：“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他的动作麻利，熟练地在收银机上操作，不时抬眼观察顾客，确保没有遗漏任何需要求。面对排队等待的白人美女，他用流利的英语询问她们是否需要其他帮助，态度温和而职业。

    她坐回刚刚的椅子。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对面公寓的朋友发来消息，“在抓猫。”

    她无奈抬头。视线与迎面去仓库的店员撞上，对方回以她感激一笑。

    便利店的自动门又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机械的电子欢迎声。

    一个慵懒帅气的日式美男映入眼帘。

    他柔顺的黑发微微垂落在额前，衬托出精致的五官。上身是破洞的打底衫，快遮住下身的咖啡色短裤，趿着一双拖鞋走进来，随性中透出一丝不羁。他的右手手腕带着一串别致的银质手链，左手则托着一只马尔济斯。

    小狗的白色毛发从他细长的手指间溢出，柔软而蓬松。它的头顶有一撮刘海被粉色蝴蝶结扎起，十分乖巧可爱。

    他熟练地从进门处取了一个篮子，直奔冰柜，数了七瓶东方树叶。

    举手投足间，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她不由多看了几眼。那种自然散发的优雅和从容，仿佛周围的时间都放慢了脚步。

    他走向自动结账机，侧脸轮廓分明，神情淡淡。

    店员搬了一箱日用品走出来，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自己结账了。”对上视线转向她的店员，郁柒柒有礼貌地回应。

    店员点头：“是对面公寓的住客。”

    他又抱了两个大纸箱，走向空置凌乱的货架。

    比她来得更早的中年女人已经解决了餐食，密密麻麻的键盘声在不大不小的空间里循环。

    店内的冷气很足，即使是三伏天的暑气也被完全隔绝在外。只穿着短裤的郁柒柒感到有些冷，她走出自动门，想在门口中和一下自己的体温。

    寂寥的街道上没有行人，空气中有潮湿的热意。

    这一带外籍人士居多，早些年都是非外籍不得住，这些年能多付得起价格的明星网红也能来这边租住了。

    整体的异国文化氛围到底差异很大，来感受的明星网红说是有，但不多。

    显然刚刚这个帅哥不是。

    郁柒柒的膝盖渐渐回暖，她深吸了口气。

    马路对面高档公寓的大理石大门依旧没有人进出，公寓名字的六个黑色大字在阴天下颗粒感极重，严整中有一丝粗犷的美学意味。

    像赵女士和她的子女。

    赵女士中文本名为赵清雅，最早的海淀小学生及二代移民。她赶上黄金时代达成三十岁退休的壮举，嫁给了过去的申城少爷，当时的优秀华裔工程师，生了二女一子。

    初婚丈夫在一次空难中不幸早亡，她在十五年前将子女带回了他们父亲的出生地抚养长大。

    如今子女日渐成年，想要回到出生地发展，传统的赵女士却以死相逼要子女在身边享受天伦之乐。

    对面公寓里抓猫的朋友，赵女士的大女儿，想出第一种解决方法。

    先斩后奏。

    她的朋友气喘吁吁地拖着箱子走到她面前，右肩上还挂着深绿色猫包。

    郁柒柒一下从回忆中惊醒，左手顺势接过她的行李箱，右手拿出一瓶浅蓝色的矿泉水，杜绝了她想一头撞上便利店玻璃门的可能性。

    “依云？破费啦！”

    一头黑色长发挑染银色的女生冲她调皮地笑，伸手接过。

    “咕嘟”“咕嘟”——她没有换气就喝得一干二净。

    她把猫包放到干燥的青砖地上，冲进便利店找到垃圾桶解决了空瓶子。

    “打车了吗？”

    “下楼的时候打了。还有1公里。”

    郁柒柒点头，她刚来的时候还在想今天的车会否不好打。

    “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五点。”

    郁柒柒想到昨天的台风，有些郁闷：“延误了五个小时，本来我都打算来不及就去改签成今天到，直接在机场送你了……”

    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足以见郁柒柒的重视。

    郑贝茜笑了。嘴巴合上时，唇钉碰撞出响声。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他帮郑贝茜把像三个钓箱合体的行李箱提上后备箱，脸色甚至有些泛白。

    郁柒柒撇撇嘴，打开车门，想顺手把猫拎上车，却被这只猫反击了。她努力稳住身体，双手拎起绿色的包，迅速切换出面无表情，将庞然巨物的中华田园猫放上了车子后座。

    手掌果然红了，郁柒柒偷偷瞥了一眼，对不远处这个看似只比她强壮了一点的朋友心生敬佩。

    同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条空寂的街道上似乎还有一道视线。

    她下意识抬头张望。便利店一侧尽是平层的商店，只有对面小区外侧一栋楼的三楼窗边明显站了一个人。

    郑贝茜已经从对面上车，她来不及细看。

    车子启动，郑贝茜就问：“刚刚在看什么？”

    郁柒柒没有保留：“三楼阳台好像有人。我记得你家也是三楼吧。”

    郑贝茜的眼神里表达了肯定。

    “难道赵阿姨知道……？”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对郑贝茜的淡定，郁柒柒没有更好的解释。

    “怎么可能！要我妈知道，我肯定走不了了！”郑贝茜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很快她解释，“她嫌这里的小区游泳池不是24小时制，带着我弟弟去亭江住了。”

    原来是赵女士不在这里。

    赵女士在亭江有带泳池的别墅，郁柒柒知道。

    “那……”郁柒柒脸上有隐忧。

    “她每年到立冬才接受游泳不自由。至少等弟弟上学，还有一个月呢！”

    “对面的人记得你吗？”

    郑贝茜没有即时回复，反倒安静地回忆起来。

    “我记得他好像是留学生。我昨天晚上过来住，正好看见他拎着行李箱出电梯。应该是刚放暑假吧。那只小狗挺可爱的。他还礼貌和我打了招呼。”

    8月放暑假。

    郁柒柒大概知道他在哪里留学了。

    郑贝茜拉开拉链，一只灰色长毛的壮猫蹲在包里装死。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背，眼底满是温柔。

    这只猫是郑贝茜在公园捡的流浪猫。从给她办各种证件，打疫苗，还有要带她出国做的准备，郁柒柒都感叹爱宠人的心是不可估量的。

    郁柒柒突然灵光一现，从随行的手提包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礼盒。

    “给你的。”

    郑贝茜的眼睛亮了，从她手里接过，疯狂道谢。

    “他们都带了这个伴手礼。我想着十个小时的飞机，还是带点吃的给你。反正你总有一天能自己去的，所以多的我也不准备了。”

    郑贝茜激动地越过横亘在两人座椅之间的猫包，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郁柒柒感受到唇钉的微凉。

    “那你后面的打算是什么？”

    “已经联系好教授了。顺利的话，九月底开学了。”

    “哇，那真的好棒。”郑贝茜不吝真诚夸奖。

    “等你去找我啦！”郁柒柒冲她眨眨眼。

    去日本画漫画是郑贝茜从小的梦想，也是她没有放弃过要做的事情。

    同时是赵女士长期以来反对的事。

    车已经驶上高架，白日里如同沉睡怪物的机场近在眼前。远处有巨型的飞机贴着地面滑行，轰鸣声如雷贯耳。

    另一侧郑贝茜在给接机的人打电话。

    她们用的是英语交流。

    “旧金山好像只有20度。”郑贝茜放下手机，有些愁容。

    郁柒柒看了看她的的白色短袖和工装短裤。

    “带更保暖的衣服了吗？”

    在值机前，郁柒柒倚靠放着猫包的手推车，等待着去换卫衣长裤的朋友。

    机场大厅，玻璃外的天空灰蒙蒙一片，云层像厚重的棉絮，将日光牢牢裹住，不让一丝光线透出。

    她的目光随飞机渐行渐远，眼神有些迷离。

    国际登机口，大幅广告屏轮播着经典彩妆广告，出镜的女模特非常有感染力。

    郑贝茜拜托路过的女生帮她们拍了一张合照。

    她心满意足地拎上猫包走进通道。

    她没说再见。

    她说：“东京见。”

    郁柒柒同她挥手，转身准备离开。

    她的心中像外面的层云，压抑而沉闷。耳边的广播声模糊了周围的喧嚣，霎时，她竟辨不清时间的流逝——就像这天际，看不出晨昏。

    手机一阵抖动，照片已经发过来了。

    她看着郑贝茜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还能想起刚刚小苍兰的香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