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很暗，地板覆盖着一层松软的木屑，脚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的清香。在观察和被观察的位置上投了射灯，郁柒柒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在墙面上投下或长或短的影子。
这是郁柒柒非常喜欢的一个行为艺术家的展。
她买的是早鸟票。听说第一天有艺术家本人的座谈会，她还遗憾了很久。
前三层晃悠完，她回忆了一下策展人的名字。早年在老师跟前干活的时候，有在饭局上见过他。是个性取向鲜明的人。
但策展造诣忽高忽低。
一个多月来，她看过对这个展的不同评价。最符合她看法的是，不高不低的票价，合理控制好了人群，让观展的人构成了完整的行为艺术展。
第四层是完全互动体验区，也是评价最高的一部分。但不允许摄影。
她下意识想去摸短裤口袋，只有一根皮筋。
这个展需要很多工作人员，都是跟着导师“干苦力”的本科生，基本是她的学弟学妹。为了避免极小概率被认出来的可能，她连烟盒都没有带。
郁柒柒穿上一次性鞋套，把手机锁进柜子，对着柜门上的数字“12”无声叹气。
她把钥匙套上左手，工作人员给她戴上降噪耳机。郁柒柒被主动上前的白大褂学妹牵住右手，不知所措。
任由着她领着自己在水晶门前来回走动，一种对未知的期待和紧张催生出奇妙的刺激感，郁柒柒觉得全身酥麻，整个人像陷落在绵软的云里。
最后一个项目，浴缸冥想。
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郁柒柒套上循环利用的白色外套，躺在满是草药的金色浴缸里，正对着的水晶冥想。
还站着排队的时候，她已经克制不住想坐在地上休息了。
恐怕能睡着。郁柒柒闭上眼睛，感受着学妹往她身上洒浴缸里的草药，安神的香气笼罩全身。
水晶透光熠熠生辉，光线折射照到她的脸上。
她躺在最右侧，左边过去两个位置站着她的学弟，两年前她去交换，新生的他才跟着导师打杂。
早上她看飞行软件，飞机于凌晨四点抵达SFO，那边是下午。郑贝茜给她发了在窗边俯瞰湾区的照片。
阳光真好啊。
她当时想。
郁柒柒举手等待工作人员将自己捞起，来的人是她的学弟。
他一头黄色的卷发，微微倾身。不同于学妹会直接拉住她的双手，他向她伸出了右臂。
郁柒柒握住他的小臂，跨出了浴缸。
将耳机还给工作人员，郁柒柒能听见展厅内的脚步声，整个四楼都陷入一种有序的杂乱中。
本以为冥想会睡很久，没想到越来越清醒。
好像负面的能量真的短暂被清除了。
“嗡嗡——”
郁柒柒拿到久违的手机，刚取消了静音模式，就有电话跳出来。
来电显示：Anut Zhao
不安的情绪被瞬间聚拢。
“赵阿姨。”
“七七，现在在哪里？”
“我在皋兰美术馆，来看一个展。”
“看完展可还有事？”
“没有呢。”
“好久没见你了。来林芝洞，晚上一起吃晚饭。”
“好呢。我这边结束就来。”
赵女士语气如常，挂了电话。
郁柒柒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明明赵女士肯定知道郑贝茜已经回去，在她这里却只字不提。
“请问是有什么事情吗？”
身后传来温柔的男声。
郁柒柒的学弟脱了白色大褂，看起来是换班去吃饭。
她摆摆手：“没事。”
对方盯着她的脸：“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她努力挤了一个笑容：“有点不舒服。谢谢你。”
没等对方再回应，她就逃似地离开那座人满为患的江边美术馆。
= = =
分明上午的天还能瞧见云层间漏出的太阳，下午展厅外的天空被沉重的灰云覆盖，仿佛一层无形的帷幕遮住了所有的光亮。
连天气都像是昨天复制过来的一样。
郁柒柒回到公寓换了条粉色的连衣裙，编盘起头发，化了一个温柔宜人的淡妆。
为了弥补自己在整理仪容时耗去的过多时间，她选择了打车前往郑贝茜离开时的那个公寓。
今天便利店的店员是一个和蔼的大姐姐。
郁柒柒下车，她正好在喂流浪猫。
便利店是她最不担心的一点。毕竟赵女士就算常住在这里，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进一次便利店的门。
她出于谨慎，的确没有进去公寓等待郑贝茜抓猫。
车道两旁种满了修剪整齐的白蜡树，枝叶交织在一起。几座公寓楼在茂密花园后若隐若现，精致的庭院内传出细微的水声，是隐于喷泉下的流水声。
郁柒柒推开公寓大楼的玻璃大门，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大理石地面上，抹去了外面不适的阴湿。她疾步前行，鞋跟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安静的大厅。
三三两两的人坐在沙发上交谈，丝毫没有给予临时闯入者眼神。
她的目光扫向电梯口，一身绿色真丝裙的华贵妇人正与一个满身运动装的年轻男子低声交谈。
赵女士的手随意搭着，风姿优雅。
那个男人背对着大门，短袖polo衫、短裤，右肩上挂着一个网球包。他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看起来随性自若。
郁柒柒的脚步逐渐放慢，生怕打扰了他们的对话。
赵女士侧头注意到她，脸上立刻浮现一抹笑意，将视线分给她。
郁柒柒顺势打招呼：“赵阿姨。”
赵女士的声音温和：“哎呀，七七来了。”
郁柒柒礼貌地点头，目光在赵女士和那个男人之间转了一圈。
年轻男人偏过头，脸在灯光下被勾勒出冷峻的轮廓。
是昨天马尔济斯的主人。
她如遭雷击。
赵女士轻轻拉过郁柒柒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的干女儿。”
年轻男人淡淡地点了点头。
赵女士微微低下头，凑近她夸：“今天真好看，像仙女一样。”
郁柒柒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瞥到电梯还在六楼。
赵女士继续了闲聊：“我最喜欢的运动是游泳，如果是陆地上的话，各种舞我都会跳……”
两位年纪小的晚辈频频点头。
郁柒柒逐渐放松。此时两人交谈显然是由男人身上的网球包牵引出来的，赵女士也不会主动提及她家里的事情，只要这个男人不开口提及她昨日的造访，这事就算是可以过去。
至少今天可以。
闲聊中，她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目光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目光清澈又有些疏离。
礼貌在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这是个教养很好的人。
通体的气质反倒会让人忽略掉他惊为天人的脸。
电梯门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叮’，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门缓缓打开，是一个身材纤长瘦弱的十几岁男孩子，脸和郑贝茜有七分像。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目光捕捉到郁柒柒时微微一顿，随即扬起眉毛。
“七七姐来了。”
郁柒柒明白郑贝茜肯定给她弟弟谈好了条件，才能让他帮忙一起哄瞒赵女士。
但从男高的这个眼神看，好像有点危险。
郑比恩后退了两步，等候的三人走进电梯。
“她的房间就少了漫画书和两套衣服。”弟弟转向赵女士，语气僵硬。
“贝茜吗？”郁柒柒抢过话头，视线从郑比恩看到赵女士。
“嗯。”赵女士应下，目视前方。
郁柒柒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有外人在，不再接话。
反倒是那个年轻的帅哥，在赵女士看不见的位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好几眼。
三楼到了。
帅哥先出电梯，提了提右肩的包，礼貌告别，走向左侧。
“嘭——”
门被郑比恩甩上。
他的情绪一下爆发：“贝茜走了！”
郁柒柒惊慌：“怎么会？”
赵女士冷眼看他：“你想跟她一起回去？”
郑比恩冷哼一声。
郁柒柒不敢开口。
“柒柒，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 = =
夜风有些凉，灯光落在蜿蜒小路上，树影斑驳，和池塘边石雕小喷泉的潺潺水声融成一片。
郁柒柒倚靠在偏僻的凉亭柱子上，指尖夹着一支细细的薄荷烟，青白的烟雾在冷夜中缓缓升腾，消散。
她被赵女士叫来林芝洞，看到了郑贝茜离去前的公寓。尽管赵女士对此只有凌乱不堪的评价，但她觉得比起郑贝茜的日常，可以算得上是井井有条了。
远处传来细小的脚步声，伴着马尔济斯犬轻快的喘息。
她抬眼望去，昏黄的路灯下，一只雪白的小狗正蹦蹦跳跳地靠近。
牵着狗绳的男人背着双手，身姿慵懒，破洞上衣的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郁柒柒认出了他——
昨天便利店的买水男。
下午在一楼也碰到过一面。
马尔济斯犬走近时，突然扯着绳子想往凉亭里钻。它的小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似乎被薄荷烟味吸引住了。
男人低声呼了一声，没料到小狗不仅没停下，反而摇着尾巴径直扑向了凉亭里的陌生女孩。
郁柒柒愣了愣，手里烟灰抖落，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半步。
小狗围着她转了一圈，兴奋地发出几声短促的叫声。
“抱歉，她有点热情。”主人站在几步外，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她低头看了看小狗，尾巴摇得像小风车，眼睛亮得如黑晶石。
她想伸手摸摸，却下意识地收回了动作。
指尖还残留着烟草的气息。
“没关系，我不怕狗。”她淡淡地说，声音带着一丝疏离。
小狗不依不饶地挤到她脚边，用湿漉漉的小鼻子拱了拱她的长裙的下摆。
她轻轻挪了挪脚步，把烟悄悄掐灭在凉亭的石柱上，但手心里却不知为何微微冒汗。
主人仍旧站在不远处。
他注意到女孩的动作有些别扭，像是在抗拒，又像是在克制。
她的脸隐在光影里，烟味却清晰地飘过来，夹着一点薄荷的凉意。
他往前走了两步，把狗抱起来：“走了。”
烟味完全散尽，郁柒柒才往刚刚男人和狗的方向迈出步子。
脚踏出第一步，酸麻感将她整个身体拽到地上。
她双手撑着地，眼神空洞。
直到掌握身体的主动权，她爬起来，脚步稳重地踩上鹅卵石路，像是回到了预设的轨道。
推开公寓一楼的大门，瞬间迎来一股刺骨的冷气，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的目光已经变得冷静，带着无形的距离感。
与此同时，一道强烈的视线不期而至，犹如冰冷的针尖直刺她的背脊。
郁柒柒打起精神，自信扫视大厅，找到了来源。
大厅里只坐了一个人。
他的桌前摊开了一本杂志，一次性纸杯在左手的位置。那只马尔济斯窝在他左腿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跟早先的彬彬有礼截然不同，他的眼中凝聚着危险的气息。
他们的眼神交汇，像是掩藏在面具下的无声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