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柔和的眉眼逐渐染上带有危险意味的审视,温缓多情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缝,眼珠定定望着在下巴摩挲的手。
“在秦府没当上姐姐,就来占我的便宜?”楚然渊向前挪了点,将整个脑袋压在那只顽皮的手上。
昏暗的牢房内,少年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猝不及防掉进少女清澈见底的杏眼。秦年年不但没有将手抽走,反倒倾身向前,坦荡的直视:“平时干嘛又欠又凶,现在这样不是挺可爱的吗?”
缭乱的发丝在光下像被塑造的艺术品,悠然散发暖光。光将秦年年团团包围,勾勒出的轮廓柔和又清晰。楚然渊侧目凝望,贪恋一时静谧。秦年年眼睛一眨,像是石子落入湖泊,将白鹭惊起。
楚然渊将脸抽离托举的手,转了转脖子:“你多认识我一些,就不会……不敢这样说了。”
“嗯,对,我是黄金矿工,认识人还得努力挖掘。”秦年年蜷膝撑头,小声嘀咕。目光向下瞥去,落在楚然渊手腕上,“你的环镯很贵重吗,一直不离身,这次出远门我看你连扇子都没拿。”
“铜制的,不值钱,街上随便哪家铺子都买得到。”楚然渊随手拽了几根稻草在手中把玩,又补充:“扇子带了的,你的漂亮衣服进城后就看到了。”
这句话提醒了秦年年——“我说怎么总觉得落了点什么,我的包袱!我的衣服!”说罢用手拍拍胸口顺了口气,“难为你大难临头还记挂着行李。”
秦年年将膝盖伸直,凑到楚然渊跟前:“不值钱你还一直戴着,那就是很有意义了?”没等楚然渊回话,秦年年抢先补了一句:“要是不方便你就不说,我就不听,知道的少活得久。”
“切——”楚然渊手中的稻草已经被缠绕在一起,编出了雏形,“看你那怂样。确实有意义,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不能说,而是没什么好说的,很无趣。”
“奥——那、那你是不是身体不太好?”
楚然渊停下手中的动作,愕然抬头:“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身体羸弱?”
“你自己可能闻不到,就是……你身上有草药的味道。我就想你是不是身体不好,得一直喝药。毕竟一般人要不是天天喝药,身上很难有这么浓的药味吧?”秦年年顿了顿,急速狗头保命:“还是刚才那句话啊,不方便就不说,我不听就是了。”
“你自己都是个药罐子,还有闲心替别人担忧呢?”
“我?你开什么玩笑?我药……”秦年年猛地一顿,硬生生咽下反驳的话,“药罐子就不能关心别人啦?药罐子也有普济众生的梦想。”
“没病,补药而已,喜欢喝苦的。”楚然渊漫不经心的抬头,将已经成型的稻草蝴蝶举在微弱光亮下。
“有钱人的爱好就是高大上,明明说的是中文放一起竟然听不懂了。”
“送你了,拿着玩。”楚然渊轻轻一抛,稻草蝴蝶像有生命般,稳稳降落在秦年年怀中。
秦年年用手指仔细摩挲着稻草蝴蝶粗糙的纹路,眼睛睁的老圆:“哇——你,你还会编这个?你怎么什么都会啊,好厉害!”
对上少女崇拜的星星眼,楚然渊有些不自然,低头闷声应了一句:“小时候经常编着玩,没什么特别的。”
稻草蝴蝶编的并不精细,没有折好的稻草头很硌手,蝴蝶身上有不少稻草交叠过后的小孔。秦年年捏住蝴蝶,学着楚然渊的样子将蝴蝶摆在光下,漏出的光撒向二人,蝴蝶的光影一半落在秦年年衣角,另一半落在楚然渊手臂。
军牢外。
士兵的长枪相互交叉,将来人与牢门隔开距离。
“副将,恕属下冒犯,不得将军令,您不能进军牢。”
副将沉默后颔首,开口:“规矩我自然明白,不为难你们。见令牌犹见将军,令牌带来了,你们过目。”
一块青铜色的令牌被缓缓举起,上面赫然刻着大大的“令”。炙热的火光照在冰冷的青铜令牌上,溢出碰撞的美感,只是比青铜令牌看起来更要冰凉的,是拿着令牌的那只——少了两根手指的右手。
“副将恕罪,请进。”士兵恭敬的归还令牌,收起长枪。
副将点点头,和煦的笑了笑,温润有礼。他头也不回的、大步迈向那个特殊的牢房,墨青色的衣服逐渐与军牢内的黑暗融为一体,腰侧的小木头箭随着步伐一晃、一晃,逐渐看不清背影。
“嗒——嗒——嗒”
秦年年皱眉:“有人来了?”
楚然渊利落起身,将手铐脚铐虚掩在秦年年手脚,捡起镣铐铐住自己,盘腿坐在秦年年斜前方。“别怕,不会让你死的。”
很熟悉,这种感觉很熟悉,和不久前在城门被抓时一样。秦年年感觉到手心覆盖的细汗,咬牙捏紧拳头,缓缓闭上眼睛,深呼吸:“知道了。”
脚步声停了,属于女性的第六感告诉秦年年,那个人到了,就在牢房外,与她仅仅一门之隔。
秦年年靠着墙壁,脚趾用力扣紧地面,似乎这样会获取一些安全感。闭眼久了,就适应了无边黑暗,突然睁眼哪怕连这么微弱的光也觉得刺眼。杏眼缓缓睁开,透过条条石柱,借着昏暗火光,秦年年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专门等来,杀他们的人。
来人个子并不高,身板也不壮实,甚至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有些瘦。由于逆着光,除了身形什么也看不清。
“咔擦——”门锁开了。
“咯吱——”牢门开了。
他进来了。
“二位,欢迎来到沙城。”不同于印象中习武行军之人该有的粗犷声线,来人的声音干净又平和,像缓缓流淌的小溪。
多亏这位不速之客身高平平,秦年年才能借着光看清他的大概模样。气质很文雅,或者说,很温和。年纪约莫三十不到,墨青色衣服衬得他很白,没有半点通俗意义上武将的气概。二人离得不近不远,但毕竟是仰视,秦年年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不难觉察出此人身上弥漫的阴湿戾气。
楚然渊慢悠悠抬头,一副桀骜傲慢的架势,幽幽开口:“欢迎?这就是沙城的待客之道,受教了。”
秦年年见二人已经进入战斗初始状态,用劲往背后的石壁上靠了靠,确保没有一丝余地后默默将自己蜷成一团,努力降低存在感。
来人笑了,和在军牢门外笑声一样,谦卑又文雅:“二位见谅,国师下令,我们必须遵从。”紧接着开口:“初次见面,请这位小姐宽恕我的唐突拜访。”
楚然渊眯眼,不动声色的向后移了些位置,几乎把秦年年半个身子挡住。
“别紧张,不会有人舍得吓唬貌美的小姐。”他又笑了,“如果貌美的小姐肯听话。”
“自知无礼还深夜拜访,阁下有何贵干?”楚然渊审视着眼前的男子,虽是仰视,气势却势均力敌,丝毫不输。
男子缓缓蹲下,停在与二人平视的位置:“二位见谅啊,在黄泉别怪我。”
秦年年此刻才看清男人的长相,下三白,窄鼻梁,薄唇,高颧骨。对上男人的眼睛,秦年年不禁垂目避开,这个男人的气质和楚然渊有些相似。第一瞬想到的,就是盘踞在阴湿森林深处,倒挂在冰凉雨林,隐蔽在怪石之角的——蛇。但他们二人也不完全像,楚然渊虽残忍多疑却喜折磨挑玩,有周璇转圜的余地,而眼前这个人,多了些…癫狂,还有对审判杀戮的享受。一击毙命,无人生还。
“说什么疯话?让我们为你的无礼见谅?我们二人是要等将军亲自处决的犯人,轮得到你越俎代庖?”楚然渊的声音不似平常般清冽,此时傲慢又疯狂。
二人平视、对视,死死的盯着对方,像两条毒蛇在吐着蛇信对峙。
男人又笑了,这次他的目光缓缓扫视被“禁锢”的二人,眼中闪烁出兴奋的光芒。
“锁都解开了,还装模作样的套着做什么?铐锁都解得开,怎么没打开门锁逃?让我猜猜……”男人缓缓站起身,踱步:“你们,在等我吗?”
秦年年被戳中心事,心虚的低头,生怕撞上男人的眼神。综合博览小说的经验,秦年年明白——面对这种非正常人类(基于大众普遍认知下得出),千万不要在他“发癫”的时候与之对视,否则很可能成为他宣泄癫狂的对象。
“是啊,等了你好久,怎么才来?”
楚然渊和男子,一个站,一个坐,两双眼睛平静的对视,没有嘶吼,没有打斗,但牢房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起来。
“冯副将?怎么不回话?”楚然渊将铁镣铐随手一扔,镣铐碰撞在石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男人的视线跟随楚然渊的站起缓缓上移,从俯视,到平视,再到仰视。
“奸细啊?能猜中国师心思的奸细,那就……更不能留你们啦。”
冯童微笑着用右手摸向后腰,掏出一根雪亮的、闪着寒光的银箭。
意识到牢房内的恶战一触即发,秦年年缓缓抬头,眼神却没有在银箭上逗留,而是定格在那只右手——失去了小指和无名指的右手。说是失去了手指其实并不准确,应该是失去了半截手指。创口愈合后只留下短短一截,圆润的截面看上去有些无力。
冯童仿佛注意到了秦年年直白的眼神,表情逐渐变得怨毒。
“砰——”
牢房响起清脆的碰撞声,银箭头停留在距离秦年年双眼一掌宽的空中,被匕首格挡。
“躲!”
楚然渊一声呼喊,秦年年顾不上回味刚才近在眼前的箭头,慌忙靠向离二人最远的角落。
黑与墨青交织,在狭窄的牢房内拼个你死我活。冯童看似瘦弱普通,功夫却十分了得。将近一臂长的银箭在他手中灵活非凡,箭头尖锐,步步紧逼,箭身灵活,环环入扣。
二人相争分不出胜负,冯童眉头一挑,望向角落。秦年年头皮发麻,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侧身一蹲,身后的石壁上赫然插着两枚银色的刀刃。
趁冯童拔出飞刃时,匕首似飞羽般轻盈,无情的划过那只脆弱的右手。
“嗯……”匕首落在地上,随之落下的,还有鲜血,冯童的血。血珠像断了线,嘀嗒嘀嗒的砸向石地,汇聚成一个小圆。冯童看向那根被差点削断的中指,闷哼一声,却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银箭。
“砰——”冯童被一脚踹向石壁,跌坐在地上,头低着,眼睛却死死的盯着楚然渊,像看猎物那般。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别像条丧家犬一样躲躲藏藏。本侯来了,做好迎客的准备。”
楚然渊伏在冯童耳边低语,犹如恶鬼念咒。
“走。”说罢起身捡起匕首,牵着秦年年的手,迈步出门。
秦年年嘴角有些抽搐,不敢多看瘫坐在地的人,生怕冯童以后找她寻仇,老老实实的被楚然渊拉着往门外冲。
“哐——”
银箭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响。
秦年年感觉右臂一凉,心中蹦出一句呐喊——完了。衣袖被锋利的箭刃割碎,刚才手肘处只是擦破皮有些红肿的地方,现在赫然流淌着一小绺鲜血。
“我靠……”秦年年实在憋不住了,旧伤未好新伤又来,右手肘好像已经没知觉了。
地上的人坐在阴影里,笑着,开口:“送小姐一份见面礼,我们,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