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人

    抄完了,天暗了,尤嫒的心也碎了。

    两周,已经两周没有快活地玩耍游戏了,这暗无天日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临走前尤嫒把拖把洗干净放回原处,路过那辆漂亮的自行车时,她想摸一摸,然而泡得发白发皱的手悬在半空片刻,还是收了回去。

    她几乎脱力,差点连走出许佑星家大门的力气都没有。

    “……不行,我得坐着休息下。”尤嫒扶着墙走到路边的石砖上坐下。

    好羡慕许佑星的自行车,要是有了车,周一到周五放学后都能来找许佑星了,虽然她要写作业,但看她写作业也很幸福呀!

    可惜,她没车。

    外婆不会给她买车的,没人会给她买车。

    越想越难受,心口像被又臭又长的拖把布给堵住,尤嫒嘴一瘪,准备哭一小小下。她低下头酝酿感情,鼻子吸溜几下,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啊什么鬼东西!”尤嫒吓得跳起来。

    吴小白也被她吓一跳,后退了半步。

    “你!”尤嫒气得打了他两下,“你干嘛吓我,人吓人吓死人不知道呀!”

    然而这两下还不如不打,硌得她手疼,打他有多大力,她就有多疼。

    吴小白无辜蹙眉,垂眼看自己的鞋子——刚才那个角度,她貌似只能看见他的鞋头吧。

    尤嫒随之看去,只见他的两只黑鞋子在昏暗天色的烘托下活像两只大耗子。尤嫒无语望天,哪里还有眼泪流,都吓成尿了。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尤嫒眼神不善地盯他。

    吴小白往后一指。

    那个方向通往路的深处,延伸到尤嫒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尤嫒悻悻然收回目光,憋着一肚子水火自顾往回走。

    吴小白就跟在她身后。

    到岔路时尤嫒毫不犹豫地选择走大路,因为现在不是去许佑星家了而是回家,她不需要赶时间,况且天黑了,小路会路过一个小池塘和一个大池塘,泥巴路很窄很滑,还可能有蛇,她害怕。

    吴小白回家走小路近,却跟着尤嫒走大路,尤嫒猜他也害怕。

    大路只是相对小路宽一点,它不是水泥路,而是石子路,也没有路灯,只能借着路边人家屋檐下的小灯依稀看路。拐过弯,视野亮了些,那是真正的大马路上的路灯在照明,尤嫒的脚底板告别碎石子的磨砺,踏上坦途的一刹那还有些不习惯,她原地跺跺脚。

    大舅家门前就有一盏路灯,尤嫒远远望见路灯下有两个人,一个是四姨,另一个不是外婆,看身影……有点像她妈。

    她翘着脚呆住了。

    心脏怦怦狂跳,她生怕自己看错了,跑近几步躲在路边停着的一辆小轿车后面伸长脖子看、揉着眼睛看、掐着大腿看。

    真的是她妈!没看错!

    顿时,尤嫒嘴角下压扁得像片茶壶盖,她拔腿就不管不顾地往妈妈身边跑,边跑边喊:“妈妈!妈妈!”

    彭茴听见清脆稚嫩的呼唤,扭头看见飞快向她跑来的孩子,她张开双臂还没完全蹲下来就被一发“炮弹”撞个满怀。

    “好了好了,我的天……干什么这么激动?”彭茴扶开尤嫒,失笑着揉被撞痛的肚子。

    尤嫒发疯似的冲刺了一百多米,此刻喉咙干涩,胸腔咚咚跳得像打鼓,但她毫不在意,眼睛紧紧地、用力地盯着彭茴。

    她已经很久没见妈妈了,上次见是在过年,之后再听到妈妈的消息就是她要和尤振江离婚。

    妈妈瘦了,脸颊往里凹陷,腰上的肉也变少了,肤色蜡黄,有黑眼圈,她一定睡得不好。

    见到妈妈,尤嫒喜悦的同时也很紧张,她担心妈妈。

    班上有几个是单亲家庭的同学,每次家长会父亲或者母亲都会单独找班主任谈话,恳请他多关照自己的孩子。尤嫒已经隐约懂得离婚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了,离婚代表父母分开,不再住在一起,孩子由其中一方抚养,她怕自己不能跟妈妈生活,更怕妈妈带着她会过得辛苦。至于尤振江,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被女儿用那样惹人怜爱的眼神看着,彭茴不免感慨心酸。

    女儿一生下来就是外婆带大的,她随尤振江去外地开大排档,起早贪黑地干了十年,挣到的钱全被他拿去赌钱输光了,债主是他同村认识的人,人家说算了不要了,尤振江却打肿脸充胖子说一定得还,还写了欠条。

    彭茴提出离婚尤振江不肯答应,又是下跪又是发毒誓,哭着抽自己巴掌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赌了,彭茴自然不信说什么都要离,他就咬定尤嫒的抚养权不放,说这是他的底线。

    男人还有底线?

    他输得连底裤都不剩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来自己有底线?

    彭茴仰头呼气,不想在女儿面前哭。四姨适时地把尤嫒从彭茴身上拉开,让她去给多多喂奶,说她们有事要谈。

    大人讲话小孩别插嘴,这个规则尤嫒一向遵守得很好,她念念不舍地松开彭茴的衣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工人已经下班了,工地里到处是水泥袋、水泥盆和砖头,脏乱一片。

    尤嫒踮脚绕开那些东西,打开廊灯,推门进仓库。

    仓库顶上有三排灯,尤嫒只打开了最里边的一排灯,以防太刺眼。多多睡眼惺忪地抬头,看见“饲养员”来了打了个呵欠,甩甩脑袋朝她走过去。

    尤嫒关了门,给冰柜上的养生壶插上插头,设置水温,把里面凉了的水再烧一遍。

    尿垫上有半泡尿,另外半泡在地上,还有一小坨粪便拉在了狗窝旁。多多还是没太学会用尿垫。

    尤嫒沉默地收拾。她在收拾,多多就跟在她脚后面跑东跑西,好几次差点踩到它的尾巴。

    水流与气泡运动产生了轻微的哒哒声。尤嫒拖来小板凳,有气无力地坐下等水开。

    人,你今天怎么不呱呱叫?

    多多坐在尤嫒面前,歪头看她。

    尤嫒卸力瘫靠着冰柜,眼皮懒散地垂下,扯了扯嘴角:“今天没劲儿说话。”

    为什么?

    多多的耳朵动了一下,换了个方向歪头。

    “为什么……”尤嫒闭口缄默半晌,“因为有点害怕。”

    她喃喃地思索:“我会跟谁呢,爸爸还是妈妈,我是想跟妈妈的。电视剧里偶尔能看见离婚夫妻打官司争孩子的桥段,法官还会问孩子想跟谁,我也会有这么一天吗。”

    多多听不懂。

    它走到尤嫒脚边,侧躺在她两腿之间。

    尤嫒伸出一只手去摸它,忽然间想到一个问题:多多刚出生就离开了它的妈妈,在宠物店被大哥哥看中买下,然后离开了出生地,被关在狭小漆黑的笼子里坐了很久的车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虽然现在活动的范围比笼子大很多,可它……还是被关着的呀。

    “呜……”

    尤嫒好难过好难过,憋回去的眼泪成倍地涌出来,有的顺着嘴角流进嘴巴里,有的汇集到下巴滴落下去。

    哒,哒。

    多多柔软蓬松的毛被几滴眼泪打湿了,它调转身体坐起来,抬起前腿扒拉尤嫒。

    “嘤,嘤嘤——”

    人,你怎么闻起来苦苦的。

    泪眼婆娑间,尤嫒把多多抱到腿上,捧着它的小脑袋,哭得泣不成声:“多多,你……你想你妈妈吗……你,你还记得你妈妈长什么样子、是什么味道吗……”

    “你有兄弟姐妹吗……它们也和你一样离开了妈妈吗……你想它们吗,你是不是讨厌我……”

    积压在心里多天的委屈和不安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尤嫒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头顶磕着冰柜,胸口痉挛般抽搐,手指无意识弯曲着,还有些酸酸麻麻的微痛。难过的情绪传染给多多,它颤巍巍地在尤嫒的大腿上站起来,差点就打滑掉下去,焦急地伸爪子扒挠她的手心。

    不行,不能这样哭,会被听到。尤嫒潮湿仅存的理智告诉她。

    然而情绪释放出来很难收回,就像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在餍足之前是不会罢休的。尤嫒没有办法,慌乱地把手塞进嘴里咬住,哭声没有完全止住,但只能听见小声的呜咽了。

    “滴——滴——滴——”

    水烧开了。

    三声短促的提示音在提醒着什么,凝重的空气仿佛被割开一道口子,失控的情绪被吸了进去。尤嫒迷茫地睁眼,手背抹掉眼泪反应了一会儿。

    “我等下再喂你。”尤嫒把多多抱回窝里,飞快地往窗户外看了眼,四姨和妈妈没回来。

    她快步走进厕所把门锁上。镜子里的女孩眼睛红了一圈,有点肿,两颊发红,摸起来很烫。她把水池堵上,放水洗脸,冰凉的水碰到滚烫的脸颊一下子降温不少,理智完全归位了。

    “还好不算太肿,不然这个方法就不管用了。”她小声责怪自己,“居然哭成这样。”

    洗手池里的水放了半池,尤嫒关掉水龙头,弯腰低脸,左右两只手并拢成碗的形状,从池里舀水,闭眼进去泡着,这样能很快消红消肿。她一边泡一边大口呼吸,等水泡温了,就泼掉重新舀,反反复复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眼睛才消去红肿,心跳也恢复正常了。

    大门那处传来动静,外婆推三轮车进来,招呼四姨和彭茴吃饭。

    尤嫒把水放掉,最后一次把手冰在脸颊旁,擦干脸和手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饭桌上,大人们对一些事避而不谈,只聊普通家常,尤嫒便也扮好天真浪漫的小辈形象,该说话的时候积极说话,不该她说话就大口吃饼大口吃菜。

    饭后,彭茴说要烧水给尤嫒洗澡,“你四姨说你好久没好好洗澡了。”

    尤嫒小心地看了眼外婆,嗫嚅说:“我婆说浪费水,洗澡得站在盆里,连肥皂都不给打,说要浇花。”

    自己母亲的性子彭茴是知道的,她不敢说什么,也知道自己不配说什么。

    趁着彭茴烧水的功夫,尤嫒把羊奶给多多喂了,它今天吃得很乖很快,只剩了一点点,尤嫒拧开瓶盖,把剩的奶隔空倒进嘴里。等尤嫒洗干净奶瓶,两个大烧水壶的水也烧好了。

    仓库里拾掇拾掇也能空出来地方放盆洗澡,但太麻烦了,还容易弄得到处是水。尤嫒也不愿意在那儿洗,上次外婆给她洗澡,洗到一半大舅进来了,尤嫒都吓呆了,虽然是背对着,但她每每想到那个场景都无比尴尬。

    最后,彭茴把大盆硬塞到厕所里,兑好水让尤嫒坐进去。

    好舒服啊,尤嫒被水汽蒸得眯着眼,感觉自己坐在一团热烘烘的云朵上,身体被甜蜜柔软的棉花糖包裹,像小时候冬天被妈妈抱着睡觉一样温暖。

    “喔唷!”尤嫒从云端跌落,手臂火辣辣的疼。

    彭茴蹲着缩在拐角,惊讶地睁大眼睛:“我的乖乖,才搓一下就有面条了。”

    尤嫒朝手臂看,确实有几条不短……但也没那么长的泥皴。她摸了摸鼻子,心想,才不像面条,顶多像疙瘩汤。

    彭茴越搓越使劲,因为尤嫒是越搓越有,就像孙悟空的毫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说怎么几个月就晒这么黑,原来是脏的。”彭茴喘着粗气,舀水把搓澡巾上的泥冲掉,半是好笑半是嫌弃地说,“翻个面。”

    尤嫒挪屁股,后背对着彭茴,闷闷道:“人不就是泥点子么,我身上皴多说明我是被女娲娘娘真材实料捏出来的!别人肯定都羡慕我。”

    彭茴乐得不行,笑得连搓澡巾都拧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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