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肉

    尤嫒醒来时,彭茴已经走了。四姨催她起来洗漱,外婆拿来剥好的鸡蛋让她先吃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给尤嫒说话的机会,好像这样她就不会问出那个问题——妈妈去哪里了?

    手边的温度早已退去,只留下彭茴枕过的枕头和盖过的被子。昨晚她们是竖着睡的,床太小了,横着睡不下四个人,尤嫒人小,整个人好好睡在床上,三个大人是缩着脚睡的,一夜过去床单睡得皱巴巴的。

    尤嫒一开始兴奋得没睡着,她躺在边上控制呼吸平稳,假装自己睡了,实际上闭着眼睛脑袋放空,她脑子里很乱,想的全是些鸡零狗碎的事,但心很安稳,因为妈妈在身边。后来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尤嫒穿衣服下床,面色如常地吃了鸡蛋。外婆和四姨相互看了眼对方,放心地出去了。

    长大成为大人之后,就不会好好告别了吗,说句再见真的有那么难吗。

    尤嫒一整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一直到傍晚,她都蹲在门口还在想,眼睛虚虚地盯着路灯杆。

    路灯亮起的同时,大舅大舅妈风尘仆仆地开车回来了。

    车后座、后备箱都放满了东西,尤嫒喊了人,就走上去帮忙拎一些轻的袋子。大舅妈搬着两个大箱子不好开门,尤嫒跑到前面拧开门把手,侧身让她先进。

    大舅妈下巴往麻将桌上一点,“先放那吧。”放下东西,她回头看见正熟睡的多多,有些惊讶地说:“长这么快,比走之前胖一圈了。”

    “是吗,我感觉它还好小呢。”尤嫒和多多朝夕相处,没感觉到变化。

    大舅妈笑笑:“金毛长得快,过几个月就长特别大了。”

    多多睡觉喜欢把头凑近屁股,整个身体盘成一圈。它发出一声微弱的抽咽,两三声之后动静越来越大,尤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一下一下地抚摸它的头顶。狗是会做噩梦的,就像人一样,尤嫒遇见过几次这种情况了,知道这样能让多多感到安全。

    尤嫒动作轻柔地摸着,刚刚和大舅妈的对话在脑海里重映——它,对了,还不知道多多的性别呢。

    大舅妈正在桌子上分拣东西,尤嫒不想打扰她,但她也不懂怎么看,于是跑去隔壁厨房找四姨,四姨正在做饭,“是公狗啊,看屁股就知道了。”这小房子不通风,四姨被油烟呛得直咳嗽,撵尤嫒出去。

    “原来是小男狗啊。”尤嫒脸上有了笑容。

    她没进仓库,在工地一角找到阿皇,第一时间和她分享这个消息:“阿皇,多多他是公的耶,他该喊你姐姐吗?”

    想到狗的寿命平均只有不到二十年,尤嫒自己否定自己:“不……应该是太姥姥?”

    “嗷呜。”阿皇打了个呵欠,慢慢站起来抖落掉身上的灰尘。

    看着她迟钝艰难的动作,尤嫒忍不住想:阿皇已经十几岁了,越发显现出老态,不知还有几年可活……

    阿皇敏感地察觉到小主人的失落,低头舔舐她的掌心。

    尤嫒勉强扯开嘴角笑笑,两只手在阿皇脸边张开比花,歪着脑袋左右看看:“我们阿皇还是小姑娘呢,瞧,多漂亮呀。”

    “汪。”阿皇应了声。

    大舅大舅妈没下来吃饭,饭桌上外婆和四姨你一言我一语就安排好了尤嫒接下来一个月中午放学的去处——去二姨店里吃饭,休息。尤嫒表示服从安排。

    二姨在店里大多时候是清闲的,有时半天都不一定有客人光顾,遇见下雨下雪天生意就更惨淡了。她早上先去附近菜市场买菜,然后才开店门,坐在柜台后面慢悠悠地择菜,要是遇见亲戚朋友一定得抓着聊上一个小时才肯放人。中午吃饭时要看碟片下菜,是对面碟片店的大客户,一大半的电影、老电视剧都看完一轮了。

    “你想看什么?”二姨问尤嫒。

    尤嫒刚放学就被二姨揪来碟片店挑选下饭菜,碟片店门面不大,三面墙分门别类紧巴巴地摆放不同的碟片,中间一张旧木桌也堆着碟片,看得尤嫒眼花缭乱。

    二姨挑挑拣拣,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港片那块区域,她招手叫尤嫒:“香港的,个看看?”

    尤嫒走过去,一眼看过去都是刺激的警匪片、动作片,看起来挺有意思的,“好呀。”

    谁知二姨的目标在最下面一排,她伸手抓了四五张碟片,尤嫒瞥了眼,太阳穴突突跳——二姨拿的全是林正英捉鬼精选。

    尤嫒呆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劝二姨换个风格。

    二姨没给尤嫒这个机会,她径直走向老板问价钱,很快就达成了交易。

    “给你二十。押金多少?”二姨数着手里的零钱。

    “哦哟,老顾客了还收啥押金嘛。”老板手一挥,豪气地说,“拿去看,看完还回来就好了。”

    二姨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又和老板东拉西扯几句才走。

    她们过马路到店门前,二姨夫恰好骑着电动车送来了午饭。他利落地关电源拔钥匙,向后一扫腿下了车,左右手各拎一个饭盒,因为多了张嘴,所以比平时多带了个小圆筒饭盒装汤和米饭。

    尤嫒昨天没来得及感谢他,等到今天才说:“二姨夫你太厉害了,做饭怎么那么那么那么好吃!”她一连用了三个那么,语气层层递进,来表达喜爱和感激。

    二姨夫是个傲娇男,嘴都咧到耳后根了,却说:“尽拍马屁。好吃就多吃点,看你瘦的。”

    尤嫒举手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儿子个睡觉了?”二姨边摆饭盒边问。

    “睡了。”二姨夫说,“下午请假了,吃了药睡的。”

    二姨烦躁地叹了口气:“怎么办嗐。”

    尤嫒嗦着筷子没说话。昨天她已经在二姨这儿待了一天了,听说了二哥生病的事,似乎不是普通的病,二姨也不多说,只是一个劲儿的发愁叹气。

    “等他醒了你问他想吃什么,水果,零食,每样都买点。”二姨说。

    “知道了。吃饭吧,我走了。”二姨夫粗糙的大手在尤嫒头顶胡乱摸了下,又是一个横扫腿上车,走了。

    今天的午饭是红烧肉,炒空心菜,番茄鸡蛋汤。

    为了方便吃饭时有客人结账,二姨不去隔层后面的桌子上吃饭,就在柜台吃,即使这样会弓腰驼背吃得很不舒服。

    二姨挑了张碟片放进租的碟片机里,摆好位置,调好音量,才开始动筷子。尤嫒站着吃,因为她个头矮站着能比较舒服地够着柜台吃饭,椅子太高了坐着反而难受,她在二姨吃了几口菜后才拿筷子夹菜,她那份米饭装在汤的上面,用来盖住汤的那个隔层,哪怕压紧压实了能装的米饭也不多。

    跳过开头,碟片机里传来了令人紧张的音乐,尤嫒不动声色地挪到碟片机侧面,防止被僵尸正面突击。看了大约十分钟,尤嫒发现这部片子似乎是偏喜剧风格的,里面的小僵尸眉清目秀,甚至还挺可爱,看着看着她又回到正位了。

    二姨看得津津有味,一边吃肉一边哈哈笑,她抽空瞥了眼尤嫒:“吃肉啊,别光吃菜。红烧肉不好吃吗?”

    尤嫒咽下嘴里的饭菜,“闻起来很香,肯定好吃……但我不想吃肥肉。”

    二姨用筷子拨了拨红烧肉,“这靠咯,都有肥肉啊。”她问,“皮也不吃?”

    尤嫒迟疑地摇头说:“不吃。”

    二姨把唯一一块纯瘦肉夹到尤嫒的饭里,“就这一块啊。”她嗦嗦筷子,看着尤嫒,“我咬下来给你吃?”

    “不用了二姨,我吃一块就行了。”尤嫒吭哧吭哧扒饭,略过这个话题。

    看到中间尤嫒已经忘乎所以了,为小僵尸和小女孩之间奇特的友情动容,嘴角黏了几粒米饭都毫无所觉。

    二姨吸溜喝汤,看着剩下的空心菜说:“快吃不然饭都凉了,还剩一口菜了,将就吃吧。”

    尤嫒舔掉嘴角的米饭,对惦记已久的红烧肉下手:“我想用这个汤泡饭吃。”

    二姨递给她一只勺子。

    尤嫒接了勺子,轻轻吹开表面的油层,舀底部的汤汁,酱油色的汤汁一勺一勺淋在米饭表面,顿时香气四溢。

    二姨皱鼻用力吸了几口,感叹真香,连咽三下口水,又怀疑地问:“这样吃不油吗,能吃下去啊?”

    尤嫒用行动回答。

    她把米饭搅拌开,每一粒米饭都裹上了红烧肉汤汁的色泽,油润饱满,粒粒分明,吃进嘴的瞬间就感受到了香甜松软,甚至不用嚼,入口即化。有两块混在米饭里的小肉粒被咀嚼到,尤嫒瞳孔发亮,表情陶醉万分,闭上眼睛享受,回味。简直是灵魂!简直是画龙点睛之笔!

    二姨张着嘴看呆了。

    半晌,她咂咂嘴唇,感慨万千地说:“还是小孩子好,吃什么都香,这么油都能吃下去。”

    尤嫒忘我地吃完饭菜,就看见二姨满脸羡慕地看着自己,在注视下,她不明所以地擦嘴,擦桌子,收拾饭盒。

    “丢里面桌子上就行,晚上我带回家洗。”二姨说。

    等尤嫒洗了手回来,二姨用艳羡又伤心的神情看着她。尤嫒扭了扭,浑身不自在地说:“二姨你这样看我干啥。”

    二姨伸手摸她的马尾辫,拇指和食指拢成一个圈,她把这个圈比给尤嫒看:“你的辫子有这么粗,头发真多啊,又黑又亮。”

    “……”尤嫒没懂她到底想说什么。

    二姨手捂着半边脸叹气,一副回忆往昔的语气:“想当年我也是很苗条的,很多人追,吃多少都不胖,结果嫁给了你二姨夫……现在年纪大了已经掉头发、长白头发了,所有头发绑起来都没有你刘海多……”说着就哽咽起来感觉要哭了。

    尤嫒局促地咬唇,眼珠向上抬,看见了侧边几根长长垂下来的头发。

    该拿剪刀剪短一点了,她想。

    不对,现在应该是要说几句话安慰二姨吧……

    还没等尤嫒想好怎么安慰,二姨就变脸了,像个没事人一样操作碟片机,把影片倒回几分钟前,冷脸重新看刚刚没仔细观阅的片段。

    尤嫒眼角抽了抽,悄悄叹气。

    又被她发现了一项大人的特质——在某些方面收放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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