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嫒安然度过了数学老师的检查,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五年级的学业,一放暑假就被彭茴接去青湖市新装修的面馆待了一个多月。
在青湖的漫长日子里,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写日记。
……
日光烈,蝉鸣噪。
尤振江的姐夫,也就是尤嫒的姑爷,他做饲料生意,一大早去青湖进货,路过面馆去吃了个早饭,尤嫒眼瞅一个绝佳的“逃狱”机会砸在面前怎能放过,成功求得彭茴点头让她回来住几天。
“谢谢姑父,姑父路上注意安全,再见!”尤嫒乖乖和他道别。
她下意识跑进旁边的巷子,想从后面绕进门,却发现围墙已经砌好,还安装了一扇银灰色的大门,她又跑去厨房,找到了外婆。
“婆!”尤嫒大声喊。
外婆愣愣地回头,看见许久未见的小外孙女顿时喜笑颜开,高兴得直拍掌,“哎哟乖乖,你有空回来啦,走这么久也不想我哦,你一个人回来的?”
尤嫒抱着外婆,脸埋在她肚子上蹭蹭,“想啊,想得心肝都受不了了!这不就回来了嘛,是姑父顺路送我来的。”
外婆一听赶紧朝外看,“他人呢,喊进来坐坐啊,不能怠慢了。”
尤嫒抄起桌上的水杯仰头就喝了半杯凉水,擦擦嘴道:“他有事已经走了。”
外婆塞一把扇子给她,转头从碗橱里拿出所有的水杯,都倒上水冷着。
尤嫒聊起刘海擦汗,左右看了圈,没见着四姨,便问:“四姨呢?上街去啦?”
外婆又拿了把扇子,呼悠呼悠地给她扇凉,头朝外一点,“外面墙和门都搞好了,半夜把大门关上不怕人来偷东西了,白天我一个人看着就管,就让她回去了,你四姨夫也不会烧饭,离了你四姨都瘦七八斤了。”
尤嫒撇嘴,“这么大人了,不会不能学吗。”
外婆稍微责备地“啧”她一声,又说:“今个工人放假,有一批什么材料没运到,我也不懂。”
四十来天没见,外婆想尤嫒想得紧,拉着她问在青湖过得怎么样,尤嫒含糊说了几句好听话,把脸贴到外婆粗糙的掌心讨饶道:“婆,我想去找许佑星。”
外婆脸一板,假意用嫌弃的眼神扫视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她额头中间,“去吧去吧,你个小白眼狼,就记挂着玩了!”
“外婆最好,亲亲亲亲。”尤嫒抱住外婆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几大口。
尤嫒带着扇子跑出去,张开手臂蹦蹦跳跳——自由,这是自由的风啊。
她想就近先找吴小白打个招呼,那个晚上过后,她再也没遇见过他,就好像两人之间突然变成了平行线。
哐哐哐。
吴小白家的门敲起来是这样的声音。
尤嫒看着手腕上戴着的手表,半分钟都没人开门,反倒把隔壁一个小孩敲出来了,他颇有些不悦地说:“别敲了,这家没人。”
尤嫒理解成了他家没人在家,于是点头道歉:“不好意思啊,我这就走。”
烈日的曝晒让池塘边长期泥泞的小路变得干燥坚硬,走过一间破败的瓦房,尤嫒踏上了石子路,看了眼手表在心里记时。
二十分钟。
尤嫒流了一身汗,短袖粘腻腻的贴着皮肤,浑身上下飘着一股子咸味,再看眼手表,十点三十五分,她跑一段、走一段再颠着小碎步蹦跶一段,从小路到许佑星家花了二十分钟多。
随着她的靠近,院里的黑狗开始汪汪叫起来,尤嫒闭眼露出享受的笑容,心说:“叫吧叫吧,为我的到来摇旗呐喊吧。”
扇子是路边发的印着牙科诊所小广告的塑料扇,大小、硬度尚可,不过用来遮挡毒辣的阳光就太难为它了,尤嫒不嫌弃,挡在脸上好歹能让眼睛睁大一点。
绕到后面,堂屋的窗户关着,还锁上了,尤嫒又绕回前门,凑近一看门虚掩着,她正要伸手去推,谁知从里面窜出来一个人——许佑星拉开门,把刷子狠命往地上一摔,她手里拿着一片贴画似的小东西,手背抹去眼泪,哭哼哼地喊:“我就不干!”
许佑星哭着跑了。
尤嫒不知所措地和门内的袁阿姨对上了眼,尴尬地喊了声:“……阿姨好。”
袁阿姨脸色黑得能滴墨,看见尤嫒这个好孩子都没稀释,她低低“嗯”一声,算是回了小辈的问好。
许佑星不呆,哭也知道找个有树荫的地儿哭,只是那棵树发育不良,影子才堪堪罩住许佑星一个人的小身板。
尤嫒在离她半米的地方站定,在太阳底下叫她:“星星?”
许佑星肩膀一抽,哭得发红的脸蛋转向别处,尤嫒跟着她转圈,她偏不给尤嫒正脸。
和预想的完全背道而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四十多天没见怎么着也得有个热情的拥抱吧,咋连正脸都见不着呢。
尤嫒扶额,抹掉脑门的汗甩在地上,三俩个小圆点不到三秒就原地升天了。她目光渴求地落在不远处树荫更大的一棵树下,那儿供她俩乘凉绰绰有余,大字躺下都还有富余。
但怎么看现在都不是让许佑星挪地的好时机。
尤嫒忍着晒,蹲在旁边给她扇扇子,许佑星皮肤细腻,汗毛重,耳朵边的脸颊淌下一排汗,汗水把汗毛连成了一条黑线,若放在平时是十分好笑的。
许佑星渐渐不哭了,红着眼盯着脚边一颗石头,泄愤般发狠踩了几脚,最后猛地站起把它一脚踢飞。
然而用力过猛导致眼前一黑,她的身体左摇右晃,两只手朝尤嫒的方向摸索,气若游丝地哼唧:“尤嫒……你、你扶我一下。”
尤嫒立马扔了扇子双手去扶她,趁机把她扶去对面大树荫底下坐着,捡回扇子扇得比刚刚更卖力了,胳膊上的肉都一抖一抖。
“我去你家倒点水来,可别是中暑了!”尤嫒说着就要起身。
许佑星按住她,那力道按得尤嫒嘴角一抽,她阻止道:“别去,我没中暑。”
“好吧。”尤嫒的右手被她按得动弹不得,左手接了扇子继续扇风。
好一会儿,许佑星松开了尤嫒,从T恤衫的小兜里拿出个创口贴撕开,手心一侧,底部一道翻肉的小伤口就显露了出来。
这伤口形状怪得很,不像刀划也不像摔的,很干净,泛着白,已经不出血了。
尤嫒无意识地凑过去撅着嘴吹吹,“这怎么弄破的?”
许佑星冷着脸说:“虾钳子夹的。”
“小龙虾?你爸去后边田里下虾子了?”尤嫒歪头问。
许佑星气汹汹地控诉:“我妈非让我拿鞋刷刷虾子,我说不敢,她就说是我想偷懒,我才刷了两只虾手就被夹了,她说我笨,还说我哭得让人心烦。”
“那是阿姨的错,怎么能这么说你呢!”尤嫒当然站好朋友这边。
“就是啊!”许佑星心里的火添了把柴,烧得更旺了,“从小就使唤我干着干那,还经常骂我笨,我不笨也被她说得变笨了!”
“不气不气,我们星星可聪明了才不笨呢。”尤嫒心疼地摸摸她的脸哄她。
不哄还好,这一哄许佑星又哭了,眼泪哗啦啦流,一边吸鼻涕一边哭诉:“我爸妈上回吵架,吵到我身上……我爸说我妈怀我的时候不想要我,我妈却说是我爸不想要我,想要儿子,非要把我打掉……我问小姐,小姐说我生下来差点就被送人了,她也不知道谁不想要我……不想要我干嘛生我出来,又不是我要出生的!”
“别哭……”尤嫒下意识说了这两个字,转念一想她哭出来或许会好受点,于是没再说话,手忙脚乱地给她顺背、擦眼泪。
许佑星压抑太久了,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里滚下来,沿着下巴脖子流进衣领,湿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汗水多还是泪水多。
尤嫒脸皱得像包子上的褶,想抱住许佑星安抚,又怕这样她会太热。正是上午最热最晒的时候,四下无人,尤嫒手足无措地左右张望,急得大汗淋漓。
“你慢点哭,星星,你的手麻不麻呀……”尤嫒怕她哭太厉害哭晕过去,捏捏她的手试探她还有没有知觉。
许佑星没有回应。
难过和自卑的情绪得到泪水的浇灌在疯狂滋长,它们从身体里抽丝而出,生出绵里藏针的软刺,将脆弱的躯壳牢牢包裹,最终尖锐地穿透血肉扎进百孔千疮的心脏。
“我觉得我爸妈也不想要我。”
糊里糊涂的,尤嫒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许佑星哭声小了,抽噎着看向尤嫒。
尤嫒心一沉,后知后觉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
可为什么这句话让许佑星停止大哭了?继续说这种话许佑星的心情会变好吗?
尤嫒感觉头顶的液体在呼啸沸腾,几乎要冒出脑壳,喉咙和耳朵也烧得不正常,好像在提醒她此刻内心的想法是极其危险的——停下!禁止!它们在这样对她大喊。
许久没等到下文,许佑星哑着嗓子问:“你是独生女,从小就住在大房子里,压岁钱是我的十几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搭在弦上的箭不听劝阻地飞了出去。
尤嫒摇扇子的手耷拉下去,思绪复杂地说:“我是独生女没错,但我是住在舅舅家,那不是我的家,里面的人没一个和我同姓,说难听点我就是个借住的外人。至于压岁钱,我收到多少,我妈我爸就要给出去多少,那钱也不是我的。”
清风送爽,一刻宁静。
尤嫒莫名感到一阵轻松。
“我觉得不是这样。”许佑星眉毛拧成了连心眉,想了半天想不出个为什么,只说:“反正我觉得不是你说的那样,你已经很幸福了。”
幸福,多虚无缥缈的词啊。
尤嫒瞅着这词在眼前飘啊飘,被从枝叶缝隙里洒下的阳光晒到,立刻就灰飞烟灭了。
她轻笑出了声。
许佑星衣领上的混合液早已干了,泛着被晕染过似的盐白痕迹,她逮着这声笑刨根问底:“你还没说为什么你觉得你爸妈不想要你。”
尤嫒“吧唧”一下嘴,违心地说:“我刚生下来就被丢给我外婆,打我记事起,只有过年他们才回来,平时电话打得少,打了也说不上几句,‘吃了没、要睡了没,要听话,别惹外婆生气,没事多帮外婆和大舅妈做家务’,生活上只用嘴关心,学习也是,考得好了随口夸两句,考得不好就说我懈怠不努力了,每次开家长会我都得战战兢兢地去问我大舅妈那天有没有时间,看见别人家长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我羡慕得想冲上去乱认妈!”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越说越……尤嫒差点把自己说哭,她咽了咽喉咙,强压下反上来的酸水:“生下来自己不管,每年给外婆一个红包就打发了,怎么,把女儿寄给别人养啊?”
头一热,话就自动吐出来,收都收不住。
尤嫒把嘴唇抿到嘴里咬住,有点茫然又有点气愤。
她没说假话,仔细一想,何止是没说假话,简直是扯下了遮羞布发现了真相!
许佑星没吱声,眯起眼打量尤嫒。
尤嫒低垂眉眼,咬住嘴唇左抿右抿,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可明明她是那样幸福的一个人啊,她拥有许多——优异的成绩、优越的家庭环境、优秀的外表,而这些自己是没有的。
哪怕父母不在身边,她也是拥有许多人的爱的,她真不知足。
尤嫒正陷入巨大的怀疑之中,左脑和右脑在进行激烈的辩论赛,吵得她脑仁嗡嗡响,哔哔!听觉中枢猝不及防地叫停比赛,传来红色警报——
许佑星冷不丁地质问她:“你是在跟我比惨吗?还是在炫耀?”
尤嫒先是“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全身血液瞬间冷凝,汗毛倒竖,骇然地望着许佑星,几乎是尖叫出来:“你怎么能这么想!”
“……”
许佑星无言盯了尤嫒十几秒,最后站起来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