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矮人看见我进入一座城堡,就以为我过着公主的生活,而她因为胆小拒绝了我的邀请不肯进来参观,我只好口头描述那拥挤昏暗的杂物间,她气急了,觉得我在骗她——那是恢宏壮丽的城堡!怎么会有拥挤又昏暗的地方呢?
她只相信自己的想象,和看见的一部分真实。
我不怪她,但我有一点难过。
……
守护城堡的骑士死去了。
——《游园乱记》
阿皇走了,她老死了。
外婆说她走的时候没有痛苦,也没惊动人,自己找了个角落躺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天边雷声滚滚,轰隆隆地压过来,天空阴沉得可怕,仿佛有一层水膜蒙在脸上,让人喘不上气。
尤嫒瞥了眼靠在门边的竹伞,不太想带,平诚的夏季一贯有雷阵雨,并且一定伴随着狂风乱作,打伞也不好使,说不定还会连人带伞一起掀翻。
外面天太暗了,外婆不得已开了灯,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缝抹布,她叫住欲要往外走的尤嫒:“带伞啊,天要下雨。”
尤嫒脚步顿住,手指叩在伞把上。
“下雪下冰雹都要往小三子家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线短了,外婆又取了截长线,线头在嘴里含一下,眯眼捏着针穿,“要是雨下不歇,你中午就在她家吃一嘴,下午等雨小了再回来,要谢谢你袁阿姨嗷。”
尤嫒没说话,过去帮她把针穿上,伞夹在胳肢窝底下出门了。
那天也是雨天,风也是这样呼呼扇在脸上。
外婆发现阿皇没气了,喊来四姨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把阿皇抱上三轮车,往西走,想找个好地儿埋了,可惜风雨太猛,外婆几乎看不见路,只好在路边随便找了棵树,一边刨土一边念叨:“别怨我,下辈子我当狗你来养我。”
尤嫒靠右一路西行,每路过一棵树就停下来看看,蹲下来摸摸地上的土,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土都是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平整,看不出哪片是阿皇的归宿。
空气里混着一股阴湿的土腥味,尤嫒深深嗅了几口,感觉阿皇就在附近,她茫然地朝周围望,只见路两边的树被吹得枝叶乱颤,远处早已收割过的麦田光秃秃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遥远笔直的柏油马路连接两侧天边,“天桥”上只有她一个人。
“阿皇……”尤嫒把伞抱在怀里,对着四周的空气说,“我还没给你打绺的毛梳顺呢,总说等有时间、等有时间,现在时间有了你没有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忍着不哭,笑得很不好看。
风刮得愈加狂了,四面八方的风齐心协力往尤嫒单薄的身板上挤,把她的刘海、衣摆、裤脚吹得群魔乱舞,她空出右手去捂肚子,堪堪压住乱飞的衣服。
天好像沉得快掉下来,但尤嫒还不想走。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尤嫒一个激灵,惊诧地回头寻找声音的主人——吴小白凭空出现在她身后,手指勾着第一次见面时的小黑伞。
“你……”尤嫒瞪大眼睛,张嘴吃了一嘴风,她低头咽下嘴里带着腥味的空气,手捂着嘴说,“变戏法吗,你从哪冒出来的?”
吴小白不语,抽出夹在她胳膊下的伞,牵着她往回走。
然而还没走多远,大雨就倾盆浇下。
吴小白沉着地撑开伞,完全向尤嫒倾斜,他自己则光溜溜地站在风雨里。
“你傻啊!”尤嫒握住他撑伞的手,将伞扶正。
“未成年”的小伞捉襟见肘地兼顾着两个未成年小孩。
一月多没见,吴小白长个子了,看尤嫒的眼神有点像瞧不起她似的睥睨,不过他没那个意思,抬起手揽住尤嫒的肩膀,轻轻把她往伞里再带了点。
下一秒,小屁伞寿终正寝,风掀起了它的头盖骨,粉碎性骨折。
尤嫒:“……”
吴小白没为它默哀,立即撑起尤嫒的竹伞。
这把伞一看就是祖宗级别的,又大又重,伞面是黄色的油布,八根伞骨由粗扁的竹子制成,伞柄是两指宽的竹筒,很结实。
亏得这把伞,两人跑到一家关了门的粮站房檐下躲雨,没至于淋成滴水的落汤鸡。
尤嫒举起残骸,面露同情和抱歉:“这伞……你还要么?”
吴小白收了竹伞靠在墙角沥水,闻言无奈地挑眉。
“你说呢。”尤嫒在他脑门上看见这三个字,冲他略一欠身,脱口说:“好嘞,您节哀。”
转手把伞放进大垃圾桶里,双手合十念了句悼词。
这时,尤嫒才有功夫坐下收拾自己的鞋。
她今天穿着双不带绑带的凉鞋,刚没在意踩进一洼水坑,右脚的凉鞋直接一个滋溜爬到她小腿肚上了,万幸脚底板没踩到尖锐的石子。
她龇牙拔了半天,鞋纹丝不动,堪比章鱼足上吸盘的吸力。
吴小白走过去,询问性的看她一眼,“要帮忙吗。”
尤嫒累得身体后仰,手撑着地面,喘着说:“呼……要……”
吴小白蹲下去,一手握住尤嫒的脚后跟,一手握住鞋试了试松紧,然后气息一沉猛地一拽,“叭”一声,鞋子失去吸附力掉到了脚踝,同时由于惯性他也猛地朝后倒去。
电光石火间,尤嫒一把拉住他的小臂,而两人裸露的皮肤沾满了雨水,尤嫒的手从他小臂一路滑至手腕,最后扣住吴小白的手指,吴小白再借力一蹬,两人这才没摔。
到底是有些狼狈的。
尤嫒窘迫地穿好鞋子,理理头发,咳了下嗓子:“要不你接点雨水洗洗手?”
吴小白摊手一看,没什么脏,都是水,于是不在意地在裤子上擦了擦。
雨势急骤,打在屋顶噼啪作响,雨水汇到屋檐流下形成一片帘幕,枝杈状的闪电划破天空,雷声由远及近轰鸣而来。
这种情况是不是不能在屋檐下躲着?尤嫒瑟瑟发抖地想。
不过他们也没有选择。
“我不住在那里了。”吴小白在她身侧坐下,毫无征兆地自揭伤疤,“我爸进了看守所,我跟爷爷走了。”
尤嫒呆住了,无措地看着他。
他是需要安慰吗……经过昨天,尤嫒认清了现实:她不擅长安慰。她说话不好听,别人也不爱听。
吴小白:“这是他第四次进去了,这次要坐牢,很久,他喝酒骑摩托车撞死了一个老人,还逃逸了,他没钱赔偿只能坐牢。以后,我就得跟着爷爷生活了。”
尤嫒张了张嘴,觉得还是应该说点什么。
“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了,她做得对,很勇敢。我爸一喝酒就会打我们,她不走,可能会被打死。”吴小白往台阶后面坐,头靠着墙,冷淡的目光从眼角流出,“他们没领证,是我爸强迫她生下了我,她对我应该没有多少感情。”
尤嫒犹豫着说:“你……”
吴小白微微侧头,打断她:“你和你爸妈感情好吗,这些天你是不是去了他们那里,你外婆和别人聊天说起过,我碰巧听见了。”
尤嫒咽下想说的话,点了下头。
吴小白勾着唇角,却没有笑意:“和我说说你们在一起的生活吧。”
潮湿又闷热的空气压得尤嫒胸口疼,她呼出很长很长的一口气,在脑海里翻开《游园狂记》。
六月十八日,尤嫒第一天到达青湖,一切都很新奇。
面馆开在一个大集市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去那里买各种东西,遇上赶集日人就更多了。店面不大,摆了八张桌子供客人吃饭,还有一张长桌用来放小菜、辣椒酱和醋,再里面就是厨房,厨房侧面有个小门,外面是条细窄的水沟,是洗碗的地方。
头两天尤嫒的日子还算舒服,忙着探索面馆周边的环境,想着找一个秘密基地,彭茴和尤振江忙着生意顾不上她,她就自己玩,偶尔也和附近的小孩一起玩。
之后老爷爷来了,尤嫒的噩梦也来了。
尤振江初中时父亲去世,毕业后他辍学养家,供姐姐读书,帮母亲下地干活,学过好几门手艺都半途而废了,一通瞎忙活只有个半吊子厨艺还算拿得出手。
父亲有个亲弟弟,尤振江叫他老爹,尤嫒叫他老爷爷,尤振江怕他怕得要死,一见到他就夹着尾巴,点头哈腰地伺候。
老爷爷的大驾光临让尤嫒心里犯怵,按照尤家的“家训”,尤嫒作为小辈必须时刻陪同,不能有一丁点怠慢。
老爷爷要去菜市场买菜,尤嫒不得不跟着。他当了几十年警察,看人总是很凶,带着审视和探究,尤嫒跟在他身后当小尾巴,避免和他对上眼。
他背着手逛得很慢,尤嫒无聊地学他走路的姿势,突然被点名:“玉米你吃吗。”
尤嫒当即立正站军姿,短短扫了眼穿着绿皮衣玉米,只当是他想吃顺带问她一嘴,忙说:“可以可以。”
老爷爷皱眉眯眼,挑剔地拿起玉米一个个剥皮检查,那抽丝剥茧的架势跟审犯人似的,好在老板懂得尊老爱幼,忍气吞声地等到爷孙俩走了才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尤振江拎着装了三根玉米的塑料袋问尤嫒:“这玉米是谁要买的?”
尤嫒坐在空调风口下擦汗,随口回答:“老爷爷要买的。”
咣!!
老爷爷拍桌而起,可怜的桌子腿儿抖三抖,还没稳当半秒就又被拍得“啪啪”乱颤。
尤嫒吓懵了,只见小老头怒发冲冠地逼到面前指着她鼻子痛骂:“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了!长大了还了得?明明是你说要吃玉米,我才挑挑拣拣、辛辛苦苦买了三根,我这个人从来不吃玉米的!”
“……我没撒谎,我以为……”
尤嫒想解释,可小老头不给她狡辩翻供的机会,扯来尤振江命令他用家法教育孩子——面壁思过。
尤振江像孙子一样卑躬屈膝地安抚老爹,说店里来客人会看笑话,于是出了个馊主意——让尤嫒在外面来来往往的人行道罚站——两个小时。
彭茴敢怒不敢言,被尤振江瞪眼使唤,闷头领了尤嫒去一棵树下站着,脸色又气又怪地批评她:“撒谎确实不对,你老爷爷气性又大,你今天撞枪口上了。”
尤嫒不可置信地看着彭茴走回店里,去厨房忙活洗菜、切菜。
这是她妈吗?都不听她解释一句,就盖棺定论是她撒了谎?太荒谬了。
夏天树荫下蚊子多,尤嫒又是招蚊子咬的体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简直就是个脑残血包,才几分钟,她脸上、手臂上、腿上就被咬得没一处好肉,她忍不住动弹一下赶蚊子都会被那个可恶的小老头大声呵斥,说她没规矩。
尤嫒气得肺都快炸了,故意多动了几下,结果尤振江冲出来双手按住她肩膀,加重惩罚:“不许吃晚饭!好好长记性,看你以后还撒不撒谎了!”
尤振江是个矮冬瓜,虎头虎脑,眼睛又大又圆,瞪眼看人时格外惊骇,尤嫒心里发毛,低下眼睛不看他,尤振江以为她知道错了,这才收了手。
直至老爷爷被尤振江哄着送去宾馆,彭茴才让她进来吃剩饭——尤振江不许彭茴给她留菜。
尤嫒很失望,咬牙把大腿拧得快没知觉了才勉强忍住哭腔,但咽喉附近肌肉的反应她没办法控制,一口饭吞咽了十几下都咽不进去。
那天晚上回到出租屋,尤嫒的肩膀疼,脚疼,腿疼,心疼,浑身痒,一夜没睡着。
她想不明白。
尤振江死性不改,尤嫒有几分怕他但不在乎他,尤嫒只在乎妈妈,可妈妈怎么忽然性情大变?
居然帮着别人欺负自己的女儿。
凌晨四点,尤嫒被吵得太阳穴“突突”跳着疼,没脾气地睁开了眼。
出租屋每月房租两百,这个数目租到的房子能住人,也能包容蚯蚓、蜈蚣和老鼠。木门漏风,没人碰也吱哇乱叫,入门左边有个水池台子,能洗漱洗衣服,墙壁上歪歪扭扭贴了几块瓷砖意思一下,勉强能当个“洗手间”——没有马桶,上厕所得去外面公共厕所。比起逼仄的洗手间,卧室要大许多,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其余都是空,两个空间隔了半堵墙,中间那半堵凿空了充当“门”,卧室的地面和墙壁是凹凸不平的水泥,一蹭到就会流血。仅有卧室最里边的墙上有一扇窗户,没有窗帘,窗框顶两边各有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绕根铁丝搭着作为轨道,再别上五六个回形针穿块破布——窗帘就有了。
整个出租屋只有两根电棒裸露在水泥天花板上,唯一的大型电器是尤振江的“老战友”落地牛角扇——他舍不得付出了十年青春的大排档,临走叫货车运了满满一车的宝贝,连垃圾桶都不落下。他可真是节省。
每天出门前,彭茴会把尤嫒叫醒锁门,等中午再接她去店里吃饭。
尤嫒磕破一个鸡蛋剥干净,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咀嚼两下咽进肚子,再喝一口牛奶润口。两个鸡蛋一盒牛奶,是她每天的早饭。
夏天的凌晨四点天已经朦胧亮了,尤嫒盘腿坐在床上,望着漏光的窗帘,心里有了答案。
妈妈太累了,太辛苦了。
尤振江下午两点要回出租屋睡觉,彭茴只能趴在桌子上眯一会,五点继续开门迎客,忙忙碌碌直到晚上十点才关店,日复一日,没有假期,彭茴休息不好,自然没有多余的心力来管尤嫒。
尤嫒学乖了,少说话多做事,她端不稳刚出锅盛满面汤的碗,就等客人吃完了擦桌子、收碗碟,把残羹剩饭倒进后面的泔水桶里。早中晚三个高峰时段的客人走光了她就开始扫地、拖地,赶上早市生意爆满的时候,她还要去水沟那蹲着洗碗。
几天后尤振江扶着腰叫唤,说疼得受不了,要把他妈从农村接来帮忙,彭茴一想同意了,花一百块钱在出租屋旁边又租了个小房间。
尤嫒对奶奶没太多感情,毕竟每年只有过年才回去两趟——除夕当晚和初二走亲拜年。她和妈妈也只有每年过年前后不到两周的时间相处。
奶奶年纪没老爷爷大,身体还算健康,干活不马虎,她总皱着脸心疼地看着尤嫒,一套话翻来覆去地说:“我孙子哎,你小手细皮嫩肉的,别忙这些脏活,你出去玩,奶奶偷偷给你两块钱别跟你爸讲噢……”
她孙子?
我是女孩,是她孙女,哥哥是男孩,是她外孙子。谁是她孙子?尤嫒经常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从小奶奶喊她和哥哥都喊“孙子”,一碗水端平从没改过,但没人真的是她孙子。
尤嫒通常会拿这两块钱去买雪糕,塞一个小布丁给妈妈,再和奶奶分享一袋雪碧味的冰球。
有时尤嫒上午睡多了下午精神抖擞,就会去菜市场找同龄人玩,她们的家长白天都在卖菜,没时间管小孩。尤嫒觉得这些大人真奇怪,都忙得分不开身了,为什么还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带在身边也不闻不问?还不如丢给家里人安全,是因为没人愿意带孩子吗?
“我发现一个超级好的地方!”麻花辫女孩激动地说。
“哦?有多好,能当秘密基地吗?”尤嫒心心念念秘密基地。
“当然!”女孩说,“就对面那栋楼,二楼很空很宽敞!”
“没人?”尤嫒怀疑地问。
“反正我去看过几次都没人在那里,去吗去吗?”女孩语气鼓动。
尤嫒经不住诱惑和麻花辫女孩一起去了。
那真是个绝佳的秘密基地!
非常大,说话还有些微回声,整栋楼由水泥铸成,每层都是一样的格局,楼梯只有台阶没有扶手,很多地方留着像窗户一样的空洞。
两个女孩一层层往上爬,一层层探索,最终爬到了天台眺望整座城市,远处有青山,隐约能看见青湖一角,那是青湖市有名的景点。
她们在天台上张着双臂疯跑,从一边跑到另一边,累了就席地而坐,仰头对天呐喊。她们寻找形态各异的云朵,用手指勾线,大肆幻想云朵的形状。
“那是小熊吗?”
“我感觉像小狗哎。”
“这个像老鹰!”
“对对对!”
……
及至看完落日,她们才留恋不舍地从天台下去,并相约下次再来。
这是来青湖后最开心最放松的一天,尤嫒在心里甜蜜地想。
与此同时,彭茴找尤嫒找疯了。
“我孙子哎!你去哪儿鬼混啦?!”奶奶在店门口张望,一看见尤嫒就大声喊。
尤嫒看清她的神色,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她好像闯祸了。
彭茴接到电话火急火燎地跑回来,胸口剧烈起伏,一看见尤嫒就抄起苍蝇拍打她,边打边训,声音大得引来隔壁做生意的老板娘都来看热闹。
“你去哪里了!知不知道我们找你找得快发疯了?!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被老拐子拐走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妈……对不起……”尤嫒哭着去抱她,被彭茴一把扯开摔在地上,她屁股疼得火辣辣,不敢再说话,也不敢站起来,她一呼吸就忍不住嚎哭,怕继续惹火彭茴就瘪着嘴憋气,喉咙走不通气就顶上鼻腔,于是不断有“哞”的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小腹也一抽一抽。
娘仨三足鼎立,你看我我看你,气氛一时诡异。
最后尤振江赶了回来,恶狠狠地瞪尤嫒,比起彭茴的暴怒他算是“气定神闲”了,搬出老办法当家作主——“滚去墙边站着!面壁思过!!”
“面壁思过”这四个字尤嫒从小就听尤振江说,但这次之后她产生了应激反应,一听见他嘴里吐出任何一个发音与之类似的字,尤嫒就感觉心脏从一百米的高空被扔了下去,掉到地面还会回弹几下。
尤嫒开始对彭茴愧疚,对尤振江惧怕,她变得沉默寡言,没有食欲没有兴趣。
相当于被禁足,她必须时刻待在彭茴的视线范围内,没办法去找麻花辫女孩,她被迫失约成了一个不守信用的人。
雨季来了,一连几天都阴凉凉的,出租屋的墙壁和地面返潮渗出水珠,像蟾蜍皮。
尤嫒坐在森冷阴暗的屋里,在脑海里编故事逗自己高兴,她从尤振江记账的本子后面偷偷撕下来几页纸,在上面写每天发生了什么事,或者编动物童话,她用阿皇作主角,用一周的时间写了一个狗王国的故事。
她盼着早点回平诚,她想外婆,想四姨,想许佑星,想阿皇,想多多。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儿的意义是什么。
阴天过去,气温飙升。
这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
中午,店内。
彭茴拿扫把扫地,扫把顶端的手把忽然掉了,她下意识伸手去接,顾头不顾尾,扫把斜着倒下,铁质的扫把筒口怼到她的左手食指,瞬间就形成一个圆形的血口,血液涌了出来,尤嫒看到那块肉翻起来了。
“妈!”她大喊一声。
正困觉打盹的尤振江被惊醒,先大声斥责了尤嫒,而后看见急匆匆抽纸捂伤口的彭茴,眼神淡淡从被鲜血浸透的纸团上移开,撇嘴说:“贴创口贴去,浪费纸。”
彭茴脱下围裙摔在桌子上,拿了钥匙就步履匆忙地往外走。
尤振江叫她:“你干什么去?”
彭茴头也不回地说:“打破伤风!”
“矫情。”尤振江翻白眼。
彭茴没带尤嫒,尤嫒在店门口焦急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想第一时间等到她回来。尤振江回头一瞥厨房,一堆事向他招手——菜没洗没切,锅灶没擦,一大盆脏碗也没洗。
“尤嫒你把地扫了,我把灶台擦擦我们就回去,今天收摊不干了。”尤振江对她发话。
尤嫒不敢反抗,沉默地扫完地,心里想:刚刚要是我扫地,妈妈就不会受伤了。
她心里的愧疚更深了。
尤振江不知从哪里搞来个老式空调,内机外机一体,打算让它对着床吹冷气。他去楼上找房东,递给他一支烟,两人七扯八扯瞎聊一通,扔掉烟蒂踩灭了尤振江才说来意——借张结实点的板凳。
前面放冷气,后面放热气,尤振江说这叫窗机空调,它太大太重装在那扇破窗户上不可行,所以他想把它放在板凳上,架在“门”那里。
空调摆好了位置也不行,还要把冷气和热气隔绝开。尤振江翻出没用完的透明挡风塑料门帘,量好尺寸裁剪下来两条长的两条短的,短的钉在空调上方的水泥墙里,长的钉在旁边过道。
尤振江接好插头打开空调,让尤嫒进去试试,他要去冲个澡。
空调洗过但出风明显有股霉味,由于压缩机和风扇与室内不完全隔离,因而噪音非常大,晚上开着估计吵得睡不着觉。哦不,尤振江睡觉又快又沉,每晚都鼾声震天,他绝对睡得香。
屋里慢慢有凉气了,尤嫒无聊地捡起新华字典,翻到后面看中国历代纪元简表。尤振江初中文凭是个半文盲,好些字都不认识,怕在进货单上写错字让人笑话,特地买了字典。
字典后面附录有不少内容,其中就有计量单位简表,一米等于十分米,等于一百厘米……
尤嫒上低年级时曾把长度计量和时间计量弄混过,考试就盯着墙上的挂钟看,一格一格数,后来慢慢就改正过来了。
“一米等于六十厘米……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尤嫒自嘲道。
“什么?”尤振江光膀穿着个大裤衩,肚子上的肥油淌下来坠在腰间,他一脸横肉,指着尤嫒吼,“一米等于六十厘米?你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啦?!”
尤振江这一吼把尤嫒的灵魂吼得破体升天,她颤颤悠悠飘在半空,旁观自己被训得一抖一抖。她张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了,眼睛也不能聚焦,只感觉心脏一阵阵慌。
结局在意料之中——面壁思过,一个小时。
尤振江才不会让她在空调房里面壁思过,不然就不是惩罚而是奖励了。他把尤嫒扯到门外,发现太阳太烈了,又把她拽进来拎到水池旁边,让她对着瓷砖面壁。
门开着,太阳晒到脚面,空调的热风源源不断地对着尤嫒后背吹,没一会儿她就成“汗人”了。
尤嫒仿佛看见头顶的汗珠在成长,长到一定程度就大颗大颗的顺着脸颊流到脖子、胸口、肚子,上半身的汗水只能到裤腰——被裤子吸收了。而大腿上的汗会一路下滑,流到小腿、脚踝,最终流进拖鞋里。也有些汗聚到下巴滴落下去,砸到地面甚至不会溅起,立刻就蒸发了。
尤嫒感觉大脑被麻痹了,她一边想抗争,一边不敢抗争。
为什么要听尤振江的,为什么要傻傻地面壁思过?害怕被吼、害怕被骂、害怕被打吗?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动不了。
呼吸愈来愈粗重,灼热的气息喷在瓷砖上凝结成水珠,喘息越久,水珠越多——尤嫒舔了下干涸的嘴皮,意识模糊地耷下眼皮往地上看——水珠汇成水流流到墙底,它们没有蒸发,曲折蜿蜒地快要流到门外了。
好可怜啊。
尤嫒恍惚地想。
滴。
是电动车的声音,彭茴回来了。
彭茴的手指处理过用纱布包起来了,一进门就看见了奄奄一息的尤嫒,她的孩子眼皮半阖,身体无意识地摇晃颤抖,完全靠意志力在站着。
“尤振江!!你他妈又犯什么病!!!”
尤嫒听见彭茴大吼。
尤振江似乎是被凉风吹得舒服得快睡着了,他不耐地看一眼冲自己撒泼的彭茴,嘴里黏糊得像吃了屎:“啊……喊什么喊,就快睡着了。”
彭茴拧着他耳朵把他拽起来,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你再这么搞我们就离婚!你老爹再说什么都不好使!!你听见没有!!!”
尤振江幡然醒神,忙不迭答应:“知道了知道了……”
在尤嫒倒下的前一刻,彭茴抱住了她,打开水龙头往她脸上泼水,刚放出的水是热的,但对尤嫒来说堪比甘霖,她本能地伸出舌尖去舔嘴角的水。
彭茴在发抖,半是生气半是心疼,打湿毛巾把尤嫒身上擦了个遍,又给她喂了点凉白开。
彭茴搂着尤嫒,撩开塑料门帘带她进空调房。
好凉快,尤嫒心想。
她身上刚被凉水擦过,这风吹着还有点冷呢。
尤嫒混沌地坐在床尾,任凭彭茴给她换衣服。
等意识终于恢复一点,她转动眼珠看向尤振江。
尤振江此时没了睡意,见女儿看着自己,对她露出一个笑容,烟熏的黄牙看着令人作呕。
“还剩半个小时,晚上继续。”
彭茴冲上去按头啪啪又甩了他两巴掌。
……
瞧见吴小白的表情,尤嫒就知道自己又说了不好听的话,恹恹地把头埋进胳膊里。
“你爸爸,”吴小白斟酌着说,“是有病吗?”
尤嫒一愣,抬起头茫然地眨眼,还真仔细想了想,“我印象里没听说他有什么病。”
“那他是小时候被家长罚多了,所以报复在你身上?”吴小白眉间紧蹙。
“我爷爷好像人蛮好。”尤嫒说,“比起来,老爷爷更暴躁,她女儿——就我小姑,被他折磨得挺惨的,结婚后计划出国呢。”
“你爸有病。”吴小白笃定地说。
尤嫒没吱声。
“你爸有病。”吴小白正色对尤嫒重复。
“……”尤嫒居然有点想笑,“好,我知道了。”
“我爸有病。”尤嫒说,“我爸有病……”
她忽然想到什么,拉住吴小白的手严肃道:“你爸也有病。”
吴小白点头,认真地说:“咱俩爸都有病,妈妈都是好妈妈。”
“对!”
雨势渐弱,尤嫒的心情也逐渐向晴转变。
“那以后我该去哪找你玩。”尤嫒想到这个问题。
“小路池塘边。”吴小白枕在手臂上,侧头轻轻说,“那间破瓦房。”
尤嫒有些惊讶,也侧着头看着他的眼睛,“石子路下边那间?那是你爷爷住的地方?”
吴小白“嗯”了声。
尤嫒路过那间瓦房许多次,从没注意到里面有人居住,这样一想怪不得每次去他家敲门都没人应,或许他都在爷爷家里待着。
吴小白:“我得跟你道歉,昨天我从看守所回来听见你和朋友的对话了——我爷爷在那里面做饭洗碗。”
尤嫒想起许佑星说的话,眼眸黯淡下去。
“你想聊聊吗?”吴小白征询她的意见。
尤嫒目露急切,快速地对他点头,她很需要一位“军师”。
吴小白:“在她的视角看来,你各方面条件都比她好,她羡慕你,所以当你说你的不好,她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怀疑你在炫耀,这让你很难过对吗。”
尤嫒:“当然……我没夸大事实,也只是想安慰她,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说那么绝情的话。”
许佑星一句话比蔡益雅二十九句“绝交”杀伤力都大。
“因为安慰别人从来不代表要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吴小白细声细气地说,“你在她伤心的时候展现脆弱,向她说自己的伤心事,她并不能用平常冷静的思维去站在你的角度考虑,同样的,你也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了,才没能保持平常心去安慰她。”
尤嫒好像懂了一点,又好像一点没懂。
“依你看昨天那种情况我该怎么安慰她呢,该说些什么?”她迷茫地问。
吴小白略略停顿,不好意思地抿嘴:“我也不知道,昨天想了一天我才想清楚她为什么说那句话。”
尤嫒吃惊道:“你为这件事想了一天?”
“是啊。”吴小白说,“你昨天整个人都魂不守舍了,我跟了你一路你都没发现。”
尤嫒回想昨天,发现记忆只在许佑星冷冷的表情和那句冷冷的话上停留清楚,之后的画面就像走马灯一样闪现流转。
吴小白低眉思纣,给她出主意:“一个拥抱,或者和她说说开心的事情。”
“开心的事……”
“是啊,你大概也是用和昨天同样的思维在安慰我,刚刚说的全是不开心的事。”其实这是吴小白的小试探,试探她过得好不好,“在青湖难道没有开心的事吗?”
“嗯……”尤嫒摸着手上的手表思考着,“小姑结婚我去当了花童,婚礼在北边的一个城市举行,那几天我有点水土不服发烧了,不过吃了很多好吃的,小姑还送了我一块手表。”
“水土不服确实很难避免,但你一定很喜欢这个手表吧。”
“嗯!”尤嫒用力点头,“我喜欢粉色,小姑就特意给我挑了粉色。”
“还有吗。”吴小白温柔地注视她。
“有!”尤嫒表情兴奋又回味,“妈妈带我吃了西餐,儿童套餐里有牛排、虾圈、鸡翅和沙拉,这是我第一次吃西餐,那里的环境好富贵哦,服务员都穿得好漂亮,餐厅很干净很明亮,还放音乐,桌子是大理石的,摸起来又滑又凉,像玉一样!”
她说完撅起嘴,要笑不笑的,拧巴地说:“不过那是个‘鸿门宴’,吃完饭妈妈就说要用我的压岁钱交房租,我虽然有点舍不得,但能帮上妈妈的忙也挺好的。我三年前说想把压岁钱存起来的时候妈妈立马就答应了,还专门办了张新的银行卡,密码是000505,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吴小白在尤嫒骄傲的眼神中莞尔摇头。
尤嫒两手半握,聚拢比划成一个“零”,“数字0可以看成圆圈,00就是‘圆圆’,和我的小名‘媛媛’谐音,0505你知道的就是我的生日啦。”她嘿嘿笑起来,“虽然妈妈没和我解释过,但我这么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藏在密码里的妈妈的爱。”
至此,尤嫒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尽。
同时天边乌云散去,雷阵雨暂时停了。
吴小白起身拿上伞,眉眼温和地朝尤嫒伸出手:“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