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层中央展厅应是专门清场过了,此时也就陆随川和黎夏枳两人,她好歹不至于在所有来客面前社死。
但实在是她晕吐的动静太大,yue得昏天黑地的时候,黎夏枳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展厅外休息室的谈话声:
“哎?隔壁陆少在展厅吗,怎么有动静?”
“有人闯进去了?需要安保过去看看吗?”
“听着这像是在……吐?”
黎夏枳欲哭无泪,心说可不是在吐嘛、安保快别来了。
边上被她震慑住半晌的大画家总算回过神,左右手各折起一角衣袖,分毫笑意都不剩。
仅存的风度也就够他黑着一张脸,忍着恶心扣住黎夏枳的手腕,把她拉着朝后趔趄几步,几乎是将人“赶”到展厅外,随即抛开手,不咸不淡问道:
“黎小姐,没事吧?身体不舒服没必要强留,说一声先回去就是了。”
陆随川递来两张纸巾,黎夏枳遏制不住生理反应,眼泪汪汪的,抬头接纸巾时,泪蒙蒙的眼正好对上他冰凉的视线,忙解释:
“陆老师对不起,我可能身体不太舒服,但我是真心欣赏您的作品的、yue~”
黎夏枳绝望得两眼一闭。
两步开外的大画家在她解释的时候,又退到三米开外,索性朝她抛来整包纸巾。黎夏枳接个不及,纸巾砸到身上又掉地板,只得匆忙弯腰捡起来。
休息厅的工作人员听到动静,已经赶来中央展厅。
陆随川什么也没说,打了个手势,示意工作人员照顾下黎夏枳,沉着脸色转身便走了。
黎夏枳目送他的背影,只瞥见大画家慢条斯理地,解下左右手衣袖的折角。
工作人员引她去一层的洗手间。踉踉跄跄离开二楼时,她与三个上楼来的清洁员错身而过,随后便听到身后中央展厅合上大门的声音。
“吱呀——”
她几乎落荒而逃,避进洗手间。
洗手间里没有任何画作。洗面池冰凉的玻璃金属感,配合哗啦啦的水流声,逐渐冲走内心的躁郁。
晕眩感彻底压下后,黎夏枳毫不迟疑,再次给陆随川发了一条致歉的红薯私信,便取消关注。
太尴尬了,太邪门了,太倒霉了。
陆随川,大画家,大少爷,我给您磕头,再也不见了。
她灰头土脸从北通道口绕行,没想到学校的老师竟然就在大门口。
小橘枳这会儿没脸见人,低头装死就想猫过去,老师却驾着小轿车停到她面前:
“夏枳?上车,送你一趟。”
“……”陈老平日里从没这么热情过,黎夏枳不好继续装死,只能上车,“陈老师您好,谢谢您。”
“没事儿。送你去哪?”
“随您方便,回学校就行。”
出乎她的意料,陈老笑了一声:“哎呀,那怎么行,陆少刚刚打听到你是我学生,说你不舒服,让我送你一趟。”他好像无意地又问:
“你认识陆少?”
何止认识。而且短短一天,关系就突飞猛进,发展到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阶段。
黎夏枳眼前一黑,打哈哈过去:
“那麻烦老师送我去望京那儿的xx公寓。陆老师吗,当然认识呀,我们学院好多人的偶像呢。”
陈老听出她不想细说,便也没深问,只是又似乎随口提点了一句:
“上午展出的新画《涟漪》,业内都没料到会摒弃表现主义风格,但呈现出来的效果非常好。学院派我来参加竞拍,可惜他改了主意不卖。据说是打算送人,不过最后也没送出去。”
居然没送出去吗……?黎夏枳疑惑了一下,接话:
“那挺好的,办公开画展可以让更多艺术生学习嘛。”
“不不,要真那样就皆大欢喜。但他说这幅《涟漪》要自己珍藏起来,以后不对外展出,也不尝试这个风格了。可惜了不是?”
一直等到回了公寓,洗漱干净,吃了午饭,睡了午觉,挂了医院病号,黎夏枳还恍恍惚惚。
画展二层中央展厅,那幅与夏日争辉的《涟漪》整日盘桓于脑海,扎根生长,挥之不去。
上午站在陆随川身边目击画作时,过于猛烈的感官冲击袭来,她只觉得像是訇然打入白炽的强光,什么都没看清。
但眼下缓了一整日,她才发觉——当时应是看清了的。
画作极简空洞的色彩、几何规律的纹理,仿佛在描绘无人之境水波差序。不再是Expressive,而是绝对淡漠的凝望。
他好像自成和谐,摒弃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表现主义不安与腐败,反而给人一种……庄子应帝王中七窍生而混沌死的大茫然。
呜呜呜,天才就是天才,陆随川就是陆随川。
那张冷脸和长天花板顶上的眼睛固然令人不爽,但耐不住黎夏枳着实喜欢他的画。
而且该说不该说,黎夏枳觉得也有点缘分——她在咖啡厅对《综合征》的缺点一通乱评,可不就是想看到他画出《涟漪》这样的作品嘛。
结果陆随川以后居然不走这个风格路线了。
要是大艺术家心灰意懒归咎于她yue那一下,黎夏枳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
她哐哐哐给许洋颖发微信哭诉。
许洋颖没等来画作的照片一饱眼福,却还是在这种关头体现出优质闺蜜的素养:
“你说你低血糖晕眩到当场吐了?不对劲啊小橘枳,快去医院挂个号吧,该吃药吃药,别管什么画不画了,身体最要紧。”
“嗯嗯,知道,我回来就线上挂号了,明天去查。”
“行,需要我陪你去就直接打电话。”
“不用啦不用啦,离开画展后就好多了,估计就是有点低血糖,小问题。”
小问题——
隔日到医院一查,却查出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黎夏枳早早到了门诊,本以为开点低血糖的处方药就好了,医生却把她给送去了神经内科。
不是吧……
她从小到大高蛋白营养均衡,感冒都没得过几次,该不会神经有问题吧……
小橘枳瑟瑟发抖,一路来到神经内科科室口,排队时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男声,似乎在打电话。
【笑死我了,人小姑娘就是身体不舒服,陆哥你这还直接把人丢回去,懂不懂怜香惜玉……】
这是……陆随川朋友的声音?
黎夏枳循声望去。一名年轻男医生应该是昨夜值了夜班,刚换班完从科室出来,和电话那头的陆随川打趣。
陆随川不知回了什么,男医生说:
【得了得了,小姑娘不就现充一下,怎么就惹到你了,体谅一下嘛。追你的不少,这个妹妹能让你气成这样,印象深刻,不也算人有新意了?】
黎夏枳闻言,气得太阳穴突突响。
她明知道能和陆随川玩到一块去的公子哥,自然也是同个圈子的,看谁都是下里巴人,却还是在听到他们编排她“现充”时气个半死。
啊啊啊,小橘枳不管,不管不管。
惹不起她躲得起,这辈子都不要再和陆随川有交集!
神经内科正好喊到她的排号,黎夏枳忙进去,一套检查流程下来,医生凭着经验问道:
“有过心理疾病吗?”
“没有的。”是个健康阳光的小橘枳。
医生从检查报告中抬头,看了她两眼:“可以了,没问题,回去吧。”
“啊?医生,我不用吃药吗?”
“没有生理性疾病。实在不放心可以再去精神心理科查一下。”
没有神经病,但可能有精神病?
黎夏枳两眼一黑:“……好的谢谢。”
她最终还是没有去精神心理科检查,一来是因为精神状态稳定健康,二则是因为——
她被陆随川气炸了。
那名与他交好的男医生竟然还不急着下班,黎夏枳从医院出来要过地铁口时,对方正好从地下车库驶出车来。
他把手机架在车头,经过黎夏枳身边时,遇上一个狭小的倒车位置,观后镜看不太清障碍物,只能摇下车窗,探出头去朝后看。
于是就在他摇下车窗瞬间——
黎夏枳恰恰从旁边经过。
一个不慎,听到了车头手机免提传来的通话声。
那是她昨天中午开始努力遗忘的声音,陆随川、大画家、大少爷的声音。
此时在电话那头,足足拖长了音调,慢条斯理仿佛在和好友一起品评什么:
“《涟漪》这幅转型画完成后,巴美抢着上门要买回去,我还舍不得。没想到一回国内,轮到个现充艺评网红来指点,完了还不够,当着我的面吐出来……”
“对不起。”
对面话头一顿。
黎夏枳忍无可忍——她知道这种龟毛艺术家当面再有风度,私底下也是眼高于顶的,但这会儿实在是被气得脑壳子呱呱响,对着面前车窗内的手机,大喝一声:
“陆老师!对不起!!”
“……”
黎夏枳喝完这一声,舒畅了,踩着平底小白鞋,“咚咚咚”走出二十厘米高跟的气势,头也不回进了地铁口。
只留下被吓得“嘭!”一声,直接倒车撞上后面障碍物的男医生。
以及手机另一头,沉默的陆随川。
此时他正位于回国后刚置办好的大平层,亲手封藏了《涟漪》画作,听到一声清脆的“对不起”,险些没把画蜡抖开。
“赵明泽,解释一下?”
【呃,我说纯属意外,小姑娘刚好路过,你信吗?】
对面继续找补:
【多大点事,你又不是对人家上心了,是吧?刚才不还说啥来着,小姑娘现充没品,这回好了,她也没脸再来找你……】
“你在医院?”
【啊?对啊。】
“她生病了?真是身体不舒服晕吐的?”
【你等等,我回去看看就诊记录。】
半晌,赵明泽那头才回复:
【嘿,奇了怪了,小姑娘没生病?】
他难以置信:
【真是看你的画看吐的?我去,这小姑娘实在有点太没品了吧?她不懂欣赏您老的大作,至少也得知道拍场报价多高啊。】
“嘟”。
陆随川一言不发,直接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