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梁骨而来。
温旎感觉自己后颈至头顶的皮肤突然紧绷,发根处传来细微的酥麻,像是有无数细小微弱的电流窜过。
不知为何,这个人总给她一种古怪的错觉。
她盯着对方的眼睛,自上而下的打量、审视着他。
阿嫂?
他叫她阿嫂?
他是段老爹的弟弟?
温旎看着对方的长相,大脑全自动代入回忆起段老爹的模样,微妙的沉默了。
段老爹是很典型的国字脸长相,吊眼塌鼻高颧骨,长得虽然不算丑,但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哪像眼前的青年,单单站在这里,就像一幅浓墨稠郁的水墨画一般。
“你是他的弟弟?”
青年轻轻点了下头。
温旎理所当然道:“那当然包括你。”
说的是继承家业,家业家业,有家才能有业。这个家里的人都是属于她的,一个都跑不了。
“我知道了。”
青年抬眼,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的右手放在扶手上,指骨微弯,操纵着轮椅,看样子打算直接从此处离开。
“等等。”温旎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轮椅骤然停住。
青年侧过头掀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没什么实感,既没有对哥哥去世这件事抱有悲伤,也无任何愤慨不满的情绪。
他好像,从始至终,都在看一个死人。
面对温旎的叫停,他也没有张嘴询问为何要叫住他,更没有去问那些多余的、假惺惺的客套话,所有的动作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只是因为她叫,他便停下了。
“一个偌大的园子,除了你们四人之外,我再没见到其他人。”
“难道就没有管事的了吗?”
“你的哥哥,他们的父亲,难道就要一直安置在这里,不下葬吗?”
温旎用一种探究的语气询问着对方,目光却四处打量,试图从这座古怪的园子里找寻蛛丝马迹。
但目光所及总有限制,她要想找到更多的秘密,还得前往别的地方。
至少今晚,不能在灵堂里。
思及此处,温旎回过神,将目光凝在青年的身上。
沉默片刻后,段轻许开口道:“停灵七日,这是第三日。”
他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对其余问题避而不谈。
仿佛那些事情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说完这句话后,他不再多言,视线若有似无的看向了某个地方。
温旎立即追寻起他视线所接触到的轨迹。
是灵堂的方向。
他看向了那里,眼神却意味不明。
很快,他就收回视线,操纵着轮椅离开。
温旎注意到此人的离开仿佛是一道闸门,他在时,其余人静悄悄的,不敢说话,他一走,剩下几人都各自松了口气。
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看着不像是尊敬,反倒是……害怕?
害怕?
为什么会害怕一个坐在轮椅上,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呢?
温旎暂时先压下这些谜团,对着段家老二说道:“我的房间在哪儿?”
天色渐渐暗去。
温旎的直觉告诉她,在自己没有休养恢复到巅峰时期的五成时,最好不要在一个陌生的、甚至会滋生厉鬼的地方乱晃。
段燕行:“您没有房间。”
温旎并不觉得意外。
她原本就是被当做死人送来段家的,哪有人会给死人安排房间?
她的意思明显不是这个。
温旎盯着段燕行。
他同时也在看着温旎,似乎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就像蛰伏起来的捕猎者,耐心等待自己的猎物露出破绽,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复式庭院灯折射出的光芒,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流转,像是一把随时会割破伪装的利刃。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久到段追不耐烦的打了个哈欠,段聿风不自觉的扭动了下手腕。
段燕行余光瞥了两人一眼,随后重新落回到温旎身上。
他仿佛并未察觉到刚才那股紧张的气氛,脸上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得体有礼的对着温旎说:
“抱歉母亲,家中琐事皆是由张伯安排,我并不清楚他是否安排了您房间。”
“您可以去问他。”
温旎:“张伯在哪儿?”
段燕行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张伯是一个……很自由的管家。”他继续说道,“父亲在世时,他始终跟着父亲,不怎么和我们几个接触,他与父亲感情很深,我想,他应该也是伤心过度,躲在房间不肯出来吧。”
温旎忽然笑了。
她觉得这个家里的人都很有意思,老的小的,全部都是如此。
老的死了不安分,小的一肚子坏心眼,从里到外,藏着数不清的算计。
这一大段话里话外的都在告诉她,管家在这个家里权利很重,什么事都是他在管,哪怕是安排客房这种细小的琐事。
他只听他们父亲的话。
但和段老爹感情那么深的人,却在他死后躲在房间,连面也不露,怎么看怎么奇怪。
“这样吗?”温旎保持微笑,不落下风,“那我亲自去问问他,我的房间应该在哪儿?”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她倒要看看,这座庭院藏着什么秘密。
……
“咚咚咚。”
门敲三声,没人应。
温旎扭动门柄,发现门并未上锁,便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昏暗一片。
窗帘紧闭,隐隐被风吹起的缝隙,渗入一点惨白的月光,像一层薄霜覆盖在房间的狼藉之上。
温旎按下开关,灯泡不知何时已经烧毁,失去了反应。
她凭借模糊的视线,大体看清这间房间的轮廓。
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中悬浮,单人床上的被褥扭成一团,衣柜门半开,挂着几件熨烫整齐的衣服,一只缺了口的咖啡杯倒扣在床头柜,周围是一圈褐色的痕迹。
歪斜的书桌上堆放着一些凌乱的纸张,还有些被撕碎的信纸扔在地板,上面的字迹已经被水渍晕染的模糊不清。
温旎第一时间将注意力,聚焦在这堆废纸片上。
只有写出来的字才是最直观的信息。
她将地面上被撕碎的纸张捡起来,一一拼凑,纸张上的字迹很缭乱,但有规有矩,更像是一封信。
温旎将它跟桌面上的纸张进行对比,发现桌面上的A4纸,字迹很随意,口吻更严谨,主要是用来记录一些信息点。
比如:
“古籍上说鬼的划分由衣服来决定,灰心鬼、白衫鬼、黄衣鬼、红衣厉鬼、摄青鬼、鬼王。”
“降灵术?萨满法师?(存疑)”
“普通人见鬼的方法……(证实无效,这个世界是否存在鬼?)”
大概是一些关于怎么样见到鬼的办法,后边被划去的痕迹不少,看样子管家是都尝试了一遍。
“还真是刻苦啊。”温旎随意放下纸张,感叹了一句。
看在他这么刻苦的份上,他要是真想见见鬼,她说不定还真能让他如愿。
温旎移开目光,专心致志地打量起这封被撕碎的信。
笔迹潦草,似是人在慌乱中所写。
大部分有效内容被涂黑,或许是写信之人对于信中所涉及的事太过恐慌,就连写都不敢写出来。
不止如此,他还在走之前将信封撕碎,防止信上的内容流传出去。
但如果是这样,他从一开始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呢?
“……所做的,必将遭到反噬。”
“张二疯了,那个秘术有风险,他怎么敢?”
“冤有头债有主,和其他人无关,今夜子时,……(被抹去的一行字),不行,我要赶快离开这里。”
字迹停留在这里。
……张二?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温旎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一遍,迅速定位到真人。
张二,又名张胜天,也就是欺骗段老爹的那个假道士。
她将书信扔到一边,“看来这个世界不都是蠢人。”
还是有聪明人在的,比如这位管家。
他或许早就看出了假道士的密谋,也知道他们是从哪本古籍找来的秘术,更清楚开展这个秘术所带来的后果。
倘若秘术成功,这里将会诞生一具红衣女鬼。
枉死、他杀、阴煞聚集、怨气浓重,集齐了促使一个厉鬼诞生的条件。
但是,冤有头债有主。
管家不忍让无辜之人遭罪,便提前遣散了佣人们。
温旎走出管家的房间,发现果真如信上所说,偌大的别墅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好像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咚咚咚。”
脚步声缓慢响起,有人在黑暗中踏上楼层。
温旎慢吞吞走至廊边,低头俯瞰下方。
栖白的月色透过落地窗映照进来,置于一楼的水景墙静静流淌,水流沿云纹玻璃滑下,光影随着波纹不断变化,像一幅动态的山水长卷。
随着水声晃动,脚步声也愈发的走近。
段燕行一身通黑的西装,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慢慢上前,然后驻留脚步。
“您今晚是要在这里休息吗?母亲。”
黑气仍在他身上盘延。
如同盘踞在玉柱上的黑蛇,在青砖地上投下的第二道蛇影。
温旎目睹了这一切,微笑道:“我今晚会在客房过夜。”
段燕行:“客房在一楼。”
对方十分绅士的为温旎指出了他们家的布局。
接着,继续说道:“我有些困了,可以回房休息了吗?”
温旎看他一眼,让开了道路。
段燕行低声道谢,从她身边走过去。
雪松气息混着冬日清晨的凌冽,慢悠悠的钻入温旎的鼻尖。
“希望您今晚能做个好梦。”青年的目光意味深长。
温旎微笑着回看他:“谢谢,希望你也是。”
她收回目光。
视线一转,鬼婴站在她的面前,面无表情,“你,食言。”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离去,温旎慢吞吞下楼,声音不大,至少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在跟鬼婴对话。
“不算食言,就算送你轮回转世,也得开坛做法吧。”
“但现在的这个状况你也知道,不止你不能离开,搞不好我也无法离开。”
鬼婴没有说话。
他站在墙角,似乎在辨认温旎话语里的真实性。对他来说,人类向来狡诈,不应轻信。
可眼前这人是唯一一个能看到它的人。
他抬抬眼,想要重申交易,话音却忽然一转:“你要死了。”
“马上。”
温旎停下脚步,敏锐地感知有些不对。
突然,一道破空声从头顶传来。
温旎猛地抬头。
是吊灯,朝她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