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程焉:“……”
熟门熟路进了接待室,程焉却不知何从开口。
她这个人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浑身都弥漫着没被社会污染过的气息。
和凶案现场相认的亲妹妹执手相望,共判奇案?属实是有些超纲了。
她的自闭人生也源自于五年前的怪病。
当年高考结束,她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重点大学。勤勤恳恳念书,开开心心毕业,以为天高地远,任她遨游——实习的第一个月她当街晕倒了三次。
她不信邪在家修养了半年,期间就靠写些零散稿子赚钱养活自己。
半年之期一到,她像王八露头一样又试探性的找了份工作,此时待遇大不如前,老板还要求她必须天天跑外勤。
这下更是再创空前佳绩,达成了一月九晕的好成绩。
后来熟络起来的晋泽亲自带着王浩众小兵上门拜访,为她送上一尊开了光的关帝像,据说还是班组一起忙里抽闲替她求的,为的就是祈求一方平安。
之后在出世这件事上她来回仰卧起坐,但是由于错过了应届生的身份,找的工作待遇是一年不如一年,每次离职还会被HR贴脸质疑入职体检报告有猫腻。
回忆起这些年的血泪史,程焉对打包丢到她这里的覃轻轻也莫名生出点同病相怜的感情。
程焉决定娓娓道来。
她一屁股挨着覃轻轻坐下,说:“你说的山羊是啥意思?”
这一屁股撞得覃轻轻手里的水差点洒出,见覃轻轻眼睛斜过来,她捏着鼻梁,音调上扬:“你一说我就晕了,我问问咋了。”
从前她晕倒基本没有前摇和后劲,说晕就晕,一点不带推泥带水的。
两眼一抹黑,醒了该干嘛还干嘛,像今天这种犹如实质的噩梦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覃轻轻悄悄地朝空余处平移了一寸,她感觉程焉这人虽然脸上全是傻气,身上却朝外冒凉气,一双手握上就跟在雪地里堆雪人似的,刺得人通体发寒。
“我看到了山羊牌。”她回答,见程焉不明白,又补充道:“我为他抽了一张牌,是山羊牌。”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程焉,她看得出来,刚见到自己的时候,这个姐姐对她的排斥感挺强的。
不知道怎么的,现在好像又没有那么强烈了,跑来跟自己套近乎了。
这小神棍。忍了又忍,程焉还是没忍住,说:“你真不觉得自己有点装吗?”
覃轻轻脸一黑,手里的牌差点飞出去一张,她低头看着自己一手牌,一手水杯,黑着脸把重重水杯磕在桌子上。
丝毫不觉得自己欺负小孩的程焉振振有词,道:“你喜欢洛丽塔也挺好的,但是抓着牌洗个没完,真的有点中二了,转年也有十三了吧?”
“你是混血吧?”程焉搓着下巴,啧啧道:“咱上学得穿学校的运动校服哈,初中三年很关键。这衣服我给你收起来,咱周末写完作业再穿。”
真是聒噪。
走廊外传来李致业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颇能唬人,有股专业人士信手拈来的气定神闲。
“是的是的,我们很理解你们的工作,肯定会配合的,后续还有什么需要协助的随时联系我,毕竟这个公寓也属于我的工作范围嘛。”他一路寒暄着,中间还伴随着社会人士专有的爽朗笑声。
李致业探进来半个脑袋,冲屋内两人挥手致意可以离开了。
“山羊的牌意是诱惑,救赎,这张山羊牌里——我还看到了盲目的自信和肤浅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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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喘着粗气,跪坐在地上。
黑暗压在她的心上,侵吞了她的存在,叫她透不过来气。
长时间跪坐的膝盖传来刺痛,更鲜明的却是她抽痛的心脏。
她浑身颤抖着,已经看不清手机上的显示,手指却还是执拗地一遍遍敲击屏幕上拨打电话的按键。
为什么……为什么!
她想把手机扔出去,想不管不顾地大叫,好叫自己心里好受些。
她把手指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用力撕拽,头皮传来的麻痛感终于使她呼吸顺畅了一些,因为疼痛让她感受到了自己依旧存在。
电话终于接通了。
【你让我很不高兴,我会惩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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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番和李致业的唇枪舌战,程焉把覃轻轻带回了自己租的房子里。
此前双方曾就居住地进行过一番辩论。
正方李致业持支持入住梓光公寓意见,原因如下:
一、程焉自己租住的房子条件相对较差。
反方程焉点头附和,然后一招锁喉——“那就让她自己住,我就这个条件,爱住住。”
并谨记禁止人身攻击的辩论规则,把后面小半句咽了回去,换成另一句绝杀:“而且你知道啥叫凶宅不?”
二、覃轻轻即将入学的国际学校离梓光公寓只有不到一站路。
反方程焉拍手称对,然后光速变脸,“那我家楼下那家牛肉粉店怎么办,离它五百米已经是我的生理极限了。”
三………没有第三条了。
看出程焉是打定主意不会住梓光公寓,李致业也就此打住,没有继续游说。
毕竟他第一目标就是达成覃锦瑟的遗愿——让程焉接手覃轻轻。
让程焉感到奇怪的是,李致业全程没有询问覃轻轻的意见。
敲定居住地后,李致业给程焉介绍了一些覃轻轻的基本情况。
例如,她是中英混血——这倒是不难看出,今年十二岁,此前一直生活在英国,父不详等等……
她回国上的学校李致业已经给她安排好了,过两天捋顺了,李致业会再来陪她去办入学。
要不是覃轻轻长着一张标志的美人脸,一双眼睛还蓝得摄人,程焉简直怀疑那个所谓不详的父就是眼前这位容色欠佳的隔壁老李。
覃轻轻置身事外般在旁边看着两人——倒是没再摆弄她那副花里胡哨的牌了。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李致业坚持要把两人送回去,抱着打免费专车主意的程焉欣然答应。
她租住的房子位处桐城的偏僻地界,毕竟她不是上班族,如果不需要早晚打卡,也没有太多社交,只要住得离市区越远,生活成本就越低,是标准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程焉提溜着覃轻轻的箱子过门槛,第八百遍恨自己是个太有责任感的姐姐。
这里很空旷,这是覃轻轻对这屋子的第一印象,屋里空荡荡铺满暖色的光。
常说人的住所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性格,程焉的屋子里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
四面的白墙上空空如也,餐桌上冰冷的压着玻璃板,枣红的木质沙发上放着两个蒲团,摆着的电视颇有年代感,看着不像是很能适应新时代。
“想看电视啊?”程焉递给覃轻轻一双凉拖,上面画着卡通样式的可爱小兔子,就是裂开了一道缝。
覃轻轻穿上刚走几步,肉眼可见那道缝开始继续生长,即将脱离组织奔向自由。
程焉挽尊道:“小孩脚长得快,你先穿着,脚再长长以后给你换。”
啪嗒啪嗒大了三分之一脚掌的鞋,覃轻轻没有作声,用沉默回应程焉的信口胡诌。
看看,现在的孩子就是这么虚荣,程焉悻悻地把自己那双鞋扔在地上,努嘴道:“行行行,咱俩换!”
换完鞋,程焉开始撅着屁股满屋子找遥控器。
她现在住的这房子的房东是个老太太,七十好几了,姓余,屋里的配套全是老人惯使的,上一次更新迭代也许是覃轻轻还没出娘胎的时候。
余老太太人极和蔼,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程焉心里这老太太绝对算得上是宝藏型老人,如果在童话故事里就是给主人公开悟的角色。
五年来,余老太太从来没有涨过她一次房租。
别看她现在脸皮厚厚,胆子肥肥的样子,当年蛰伏半年再出社会的她失业后大受打击,不分白天黑夜在家躺了整整一个月。
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对她竟也是一种奢望。
余老太太自己住在小区的另一个单元,在这单位楼下有块小自留地,长势喜人,深受院子里左邻右舍的喜爱。
有天老太太来楼下薅辣椒时想起这个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了,想说年轻人都口重,问问程焉要不要捎带着点纯天然有机小米辣。
程焉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拉开门,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先是惊讶,然后就是一个她永生难忘的拥抱。
老人的衬衣凉丝丝的贴在她的脸上,栀子花的香气环抱住她。程焉不知道母爱是什么味道,但她觉得应该是栀子花味。
那双慈爱的手轻柔摸着她的头,帮她擦去眼泪——也有可能是小米辣的余韵。
后来余老太太主动提出要给她免两个月房租,她拒绝了。
“哎哟,囡囡死犟死犟的。”余老太太急得跺脚,“我不缺这一两个月房租!我有个小孙子也就比你大两三岁,爸妈都早早出国了,他一个人在国内,读书时候住校,工作了天天全世界飞。我一看到你啊,将心比心的,我就心疼死了。”
程焉再三推辞,老太太才作罢,摆手说年轻人有骨气就有出息,是好事情。
往后还是隔三差五给她投喂点自己种的菜啊,自己灌的香肠啊……
这间老屋…让她有家的感觉。当然,家里没遥控器也是万万不行的。
程焉绞尽脑汁回忆上一次见到遥控器的情景,一时间觉得整栋屋子都好像被她拿着遥控器转悠过。
“我没说要看电视。”在旁边欣赏了半天行为艺术的覃轻轻看得心满意足,悠悠开口。
那你不早说?!
程焉撑着手从地上站起身,拖鞋的顶部也就在这时不堪重负的光荣殉职。
覃轻轻在旁边噗嗤一笑,这是程焉见她以后第一次觉得她有点孩子样。她的五官极深邃,无一处不精美,鼻梁秀丽笔挺,眉弓立体但又带着东方的柔和,不笑时沉静到有些晦涩,但是一笑起来脸颊两侧就会泛起浅浅的猫咪纹——这么看,她们倒都有些像覃锦瑟了。
这真是她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