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就像这片土地，在眼里都是黄灿灿的。花莫笑日夜兼程，跟着罗盘指针走，终于看到了村庄的一道炊烟。

    好在经过某个树丛时，抬棺车自己回来了。否则不知道得再磨上多长时间。

    花莫笑刚进村就遇到了爷爷，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地疼。

    原来花莫笑失踪的这些时日，惊动了整个黄山村的人，大家都来帮忙寻找。山都浩浩荡荡地上了几个来回。

    愣是没找到，村民们都以为她遇害了。

    花莫笑捂着脸：“爷，爷爷……”

    爷爷是个坏脾气的老头，但她从未见过这般表情，一看便叫人心惊。

    花远山的硬白胡渣都在颤抖，满面怒容，粗糙的大掌高高扬起。

    “混账！”他喊了一声，便还要来打。

    隔壁王大婶给拦住了，劝和着：“孩子回来了就好，能平安回来就好了！花老汉别动手，笑笑你快跟爷爷认个错。”

    花莫笑满身都是伤，有淤青、有划伤、有的在流血、有的结痂了……失踪超过三天，带着一身伤能活着回来，真是福大命大。

    这孩子从小就皮，只记吃，不记打。

    爷孙俩相对而立，都是一身的倔骨头。花莫笑突然哭了，扑到花远山的怀里，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老妇也以手擦泪，稚童则放声大哭。

    其实这些天，她真的很想爷爷。在棺材里渐渐窒息的时候，脑子迷迷糊糊在说“真后悔没听老爷子的话”。

    好想回家，好想再给爷爷做一顿饭呀。

    老爷子竟也流出两行清泪：“你只身犯险的时候，有没有替爷爷想过？”

    花老爷子铁血，这辈子只哭过三回。第一回，是因为花奶奶离世；第二回，是因为儿子儿媳诀别；这第三回，是因为她。

    因为那个抚养长大了，就开始不服管教的孙女。

    稻谷黄的纸，玉镯紫的布，摆在对窗的横桌上。一连抄了几天的家规，花莫笑还在想这些天的事儿，此刻正咬着一截毛笔头。

    今天不能再转笔了，真的会上瘾。

    后续事宜皆是老爷子出面商谈的。提到赔偿一事，好在钱老板通情达理，没叫她赔。他太有钱了，所以这是真赔不起。

    “大师”丢了面子，不好见人，得避避风头。

    没想到临走之前，钱老板执意要见她一面。门铃响起来那一刻，花莫笑毛笔差点吓掉，脑海里飞快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不会是反悔了，连着精神损失费一起，来索取赔偿吧？

    一开门，钱老板就说明来意：“大师，我想来讨要一样东西。”

    花莫笑苦着脸，道：“先生请讲。”

    空气微微凝固，然后一下子流动起来。

    “我想求那支榆木，多少钱不是问题。”

    “这是我全部的私房钱了！其余全交给村建了！”

    几乎同一时间开口，两人都被对方的话创到了。

    花莫笑面露古怪之色，有钱人的世界她不懂。但是她不需要懂。那支榆木被装在一个木盒子里，本来是留着纪念钱夫人的——给他就是了。

    “别给钱，一个树枝，不值钱。”而且还沾着个擦不去的血手印。

    魁梧男子接过来，用隔绝手套捏起木锥，竟然露出了堪称温情的神色，喃喃道：“我的妻子，是为了救人而死的。在我们新婚前一天。”

    花莫笑张了张嘴，最终道：“她一定，在冥冥中保护了我们所有人。”

    钱老板收起东西：“我为她感到骄傲。大师，真不愧是大师啊，给钱确实太庸俗了。这是一张C区居民卡，请务必收下它。”

    C区居民卡！相当于一个永久通行证。

    边缘区的人进B区、C区工作，都需要一张临时宿民卡，通常从工资里直接扣除费用。如果缴纳不及时，就会被强制遣出。

    她把它接过来，收进窄袖。

    刚送走钱老板，瘦弱男人没隔两分钟便进来了。花莫笑给他倒了一杯茶，看他握着杯子支支吾吾的模样，感到非常奇怪。

    “李先生，有话你就直说吧。”

    瘦弱男子道：“大师，我这些日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花莫笑道：“为什么？是住不习惯吧？食宿不佳的反馈收到了。”

    瘦弱男子道：“不不不，真的很好。大师，我其实是想升级套餐，我要风水选址。”

    “啊？”此处无声胜有声。

    没想到李老板才是隐藏韭菜。花莫笑听他说了各种各样的担忧，什么事业运啦、健康运啦、望子成龙啦……她都跟着焦虑起来了。

    最终，花莫笑扶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听大师的，其实普通墓穴和风水墓地，最大的区别就是——价格。”

    ---

    黄山村的天是浅蓝色的，漂浮着少量的云。十来天不下雨属实正常。

    雨水携带着微量的污染，全靠笼罩着整个村落的化滤膜拦截。落下来的，就是符合指标的非引用水——入口万万不能。

    不下雨，小田都干旱，起了一层皲裂的皮。

    郭大爷最喜欢在院子里纳凉。躺在木头椅子上，仰头望着葡萄架，手里摇着芭蕉扇。那一颗颗星光穿透天幕，落入他的瞳仁。

    花莫笑发誓不上山的第十天打卡。白布织腻了，晨起便来捉鸟。正戴着一副白手套，举着二倍镜弹弓瞄准树杈，看到穿着烂背心的郭大爷了。

    稀奇，他每天都正午起床的呀。

    花莫笑去插闲话：“郭爷爷！今天不过节，没想到您起这么早，是出门办事吗？”

    郭大爷急叹一声：“我家老婆子不见了！鸡还没打鸣，她就起来了，说要去遛狗。结果两个钟头了，还没回来。我正挨家挨户地找人呢！”

    郭大娘失踪了？她是个守规矩的人，养鸡、遛狗、浇地、串门……在这户户是近邻的村子里，条条路都走，想见不到都难。

    花莫笑感觉有些反常：“我也来帮忙。”

    大家都在村里喊人，她干脆到村子附近找。一圈的警报器都没有入侵痕迹，屏幕上亮着大大的像素绿的圆形图标。

    危险识别器，在有污染体靠近或检测到武器时会报警。至少说明村子里是安全的。人在村子里，安全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

    花莫笑沿着警戒线转悠一通，没看到异常，觉得自己想多了。

    抬眼就看到一个像素橙，点开日志一看。有污染体接近未遂，失去生命体征。轮廓图很令人匪夷所思。

    矮矮的，像只泄气的皮球。

    远处有一片红叶林。花莫笑沿着这条不算路的大宽路，曲曲折折走了半个小时，从掩体巨石的后头探出脑袋。

    那里有个小泥坑。

    坑里，是一团被污泥淹没的毛球。

    花莫笑仔细辨认了下。看到项圈样式一震，那是郭大娘家养的狗——旺财！

    她蹲着身子，翻起狗肚皮。躺着的这只狗，黑黑黄黄，已然没有呼吸。从肠道、食管和狗嘴上都找到了溃烂的痕迹。

    是污染所致。

    花莫笑预感到一件非常不妙的事情。狗好像是喝了河里的水，那出门遛狗的郭大娘呢？

    近些天确实旱热不已，滤水系统又故障了。人均水少，应省着用。她在院子里种的小白菜苗都热死了五六株，老郭家的葡萄还是那么水灵。

    旺财的变异很明显。它原本只有三只脚，现在前后爪各有两只了。转化成污染体的过程存在着不定死亡率，小狗没挺过来。

    当务之急是找到郭大娘。

    花莫笑卸下一只手套，触碰狗尸。

    {

    检测到未葬灵遗愿一件，自动接取。

    发布D级任务：安葬旺财

    任务：安葬旺财

    等级：D级，犬属

    描述：

    1. 助旺财完成拯救主人的遗愿

    2. 按旺财之意葬于十里红叶林

    状态：进行中

    }

    丧葬系统的背景变了。堂上是一只狗的遗像，屏幕中央有一支白蜡烛，火苗在微微摇晃。隐隐能听到，哑犬在呜咽。

    狗尸慢慢撑着四条腿站起来了，花莫笑有点紧张。虽然旺财不咬村里人，但是变异发生之后呢？

    “汪！汪汪汪！汪呜……”

    它竟然能狗叫了，还看了花莫笑两眼。

    小狗边笑边哭，刚吐出舌头来，下巴就脱臼了。它磨了磨爪子，朝着某个方向狂奔而去。由于发挥着移动电源的关键作用，她不能撒手！

    有种人被死狗溜了的感觉。像推铁环一样弯着腰跑步，花莫笑年轻的腰都老了两岁，她看起来像个奇行种丧尸。

    小脸还被狗爪溅了一身泥。得，又得洗衣服了。

    沿河毒柳水声幽。在狼狈到快要绝望之际，旺财终于踩下刹车。花莫笑蹲在它旁边刚喘过来一口气，就看到晕倒在湿地上的郭大娘。

    小狗焦急地晃来晃去，抬起了一只左前狗腿。看起来它不习惯新腿。

    那就先躺一会儿吧。

    花莫笑有免疫，因而不怕河水。A级遗物“我的笔记”非常实用，她毫无顾忌地把郭大娘移到土壤干燥的地方。

    仔细检查一番。郭大娘接触到河水的皮肤泛起红色，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大脓包，好像灌满了蜂王浆。好在常见各类死者，花莫笑心理素质还算安稳。

    首先得换掉湿衣服。但荒郊野岭，哪有家里条件，她当然没可能随身带衣物。想了想，咬咬牙和郭大娘换了衣裳。

    白裙剪开横过来当个浴巾勉勉强强，救人命要紧。

    在给郭大娘披上前，花莫笑用随身的一瓶纯净水，给接触过污染的皮肤进行了清洗。再从药瓶里倒出一颗初级促排药，喂大娘服下。

    狗尸则用餐布包起来了，挎在胳膊上。

    搀扶着昏迷的郭大娘，她一步步往村子的方向腾挪。情况不容乐观，需要立刻带人回村医诊所治疗。

    花莫笑其实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处理过最恐怖的污染，也就是淋到村外雨水。毕竟河水的污染程度不一样，还好郭大娘没有饮用，否则怕会一命呜呼。

    中途郭大娘醒了，问她：“花丫头，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放不下老伴、儿子、旺财，还有卖菜的刘大婶，我还欠她铜票二十。”

    花莫笑听着那虚弱的声音，紧了紧肩膀，答道：“不会的，郭奶奶。小堇医生肯定会有办法……只要我们回到村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促排药好像起了效果，那些红斑渐渐淡了。可是，花莫笑摸到了一片片剥落下来的皮肤组织。

    郭大娘的头发也在掉。像蒲公英一样，被风轻轻一吹就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