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已逐渐黯淡,当两位少女走到鸿韵阁前时,苏瑶鞋上的尘土与梦露鬓边的汗迹,皆说明归途并不短暂,也不轻松。
从城中茶楼到鸿韵阁那一段不短的路程,确实帮梦露将正厅中那些朝官的言语从心头驱散了不少。她与苏瑶一路上闲聊着,虽无甚要紧之事,却也足以冲淡心中那片沉寂。
整个鸿韵阁仿佛正处于午后喧嚣与夜晚嘈杂之间的交接点,椅子拖动声、碗盘碰撞声,以及后厨传来的淡淡茶香,一同在她们踏上门前木阶的那一刻扑面而来。
……却被一声早早响起的话语打断。
“哼,比茶楼下工时间晚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回来,还以为我不派人去找,就可以随便乱跑了吗!”
阁主叉腰站在门口,神情倒不惊讶,似早已预料她们会在此时回来。
她扫过来的目光也与那语气无异——满是无声的责备。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有些人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特权人物,害得整个坊的人都跟着受牵连,自己却还能笑得出来,半点悔意也没有。”
柳慧正在用那块老布擦拭桌面,语调缓慢,却未抬头。
这话虽未指名,却比阁主的更直白,更锋利,重重地击在某个站在不远处的人的心头。
梦露并未回应,唇边的淡笑悄然隐去。她未回望柳慧一眼,也未露出情绪,只是静静地站着听。
相反,苏瑶立刻蹙眉,跨前半步:“不是梦露姐姐的错!”
少女的声音带着不满与坦率,而柳慧猛地抬起头,故意将手中布帛拍在桌上。
“不是她的错,那是谁的错?是谁害得整个坊被扣了月钱?”
“可是梦露姐姐并没有——”
“行了行了!”
阁主立刻打断,挥手像是要将她们的声音一起甩开:“别互相指了。你们俩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以前看着一个跟一个走,帮拿帮抬的,别人都以为你们是亲姐妹。”
她默默叹气,摇头失望:“现在倒成了冤家对头。”
说罢,她抬手指向二楼:“我刚辞了几位使唤的姑娘,楼上的贵宾间还没人打扫,你们两个去处理一下。”
梦露轻轻动了动,低声说道:“阁主,我们才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休息……”
阁主立刻瞥她一眼,连她话都没让说完:“没有‘但是’……你们要自己耽误时间,我就当你们提前把休息时间用完了,怪不得别人。”
话音落下,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进了阁中。柳慧闷不吭声,重重擦了几下桌案,转身走向另一边。
苏瑶抿唇,回头看着梦露,似还想再说什么。梦露却只是静静望着她,眼中没有责怪,反倒透出一丝温和的安慰。苏瑶看着看着,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她们只默默站了一小会儿,便转身上楼。
脚下木阶轻轻作响,风从回廊一角吹过,
心底某些尚未说出口的话语——
……一并落入这静默的午后。
尽管心中有万般不愿,最终梦露与苏瑶仍各自披上了一件灰色围裙,一人拿着拖把,一人提着水桶与抹布,默默登上楼梯。
通往二楼的木梯静悄悄的,苏瑶略微走在前头,梦露紧随其后,一言不发。
那间贵宾室设在南侧廊尽头,斜阳从上方窄窗透进来,细而斜,无法照亮整间屋子。
当两人推开门时,木香混着微微的尘土味扑面而来。
房中一片寂静。
……沉闷得令人讶异。
明明外头还有余光透过木窗,室内却像吞噬了光线,只剩下一道道淡淡的影子,在角落静静停留。
那面淡色云纹屏风仍立在角落原位——梦露几日前就是在那儿弹琴的,受某位神秘客人之邀。而那人,至今仍不知身份。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
一切……都与那日无异,令人惊讶。
虽才过了几日,她却觉得这屋子仍清晰地记得那次拜访的每一秒。
外头的光努力驱赶室内的暗影,却终究未能尽去。
周围的空气似乎一点点变得凝重。
梦露感到胸口似有某物压迫——沉得令人难以呼吸。
并非因为天热,也非因楼梯陡峭,而是因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就连苏瑶也停住了脚步,微皱起眉。
“这间屋子……气氛真奇怪。”她边说边左右张望,“连那面屏风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这边我可不待了。”
她迅速绕到靠窗一侧,“我去收拾那边,这边就交给梦露姐姐吧。”
梦露未作答,只轻轻点头。
她不知不觉地走近那面屏风,
脚步悄无声息,仿佛连地板都不愿惊扰。
她停在那块浅白色帘布前——那曾将她与那位神秘客隔开的帘子,依旧悬挂在原处。
梦露缓缓伸手,轻触布角,随后沿着屏风慢慢绕行。
尽管那人早已不在房中,
那日他所散发出的某种气息,似乎仍未消散。
那并不算是“香气”,
也未强烈至“气场”,
却又不至于淡忘得了。
静静弥漫——在空气里,在光影间,在木地板上,也在这片空间所留存的记忆中。
说不上令人寒栗……
但某种感觉,确实悄无声息地击中她的心口——沉而不语。
她的影子缓缓滑过地板上微弱的斜光,正中央的木地板上,放着一块上好坐垫,显然不是一般坊间所用之物。
她的目光无意中扫到那物件。
梦露缓缓绕至屏风另一侧——那日神秘客人所坐之处。她垂下眼帘,轻吸口气,缓缓蹲身,准备清理屏风下的尘屑。
她的手稳稳地动着,心却沉沉地跳动,难以言喻。
就在此时,苏瑶的声音从房间另一侧传来。
“阁主真是狠得下手……”语气中满是无奈,“刚回来就让我们干活,连口水都不给喝。”
苏瑶还在继续说着,语气轻快,仿佛有意要将话语填满这过于安静的空间。她像是刻意避开了有关这间房的任何话题。
“还有柳慧,也真是,一心只想把责任往梦露姐姐头上推,我是真不懂这坊里的人都怎么回事……”
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梦露听见她在窗边拖地的声响。
她有时应一两句……有时则沉默不语,
只是默默打扫,反复拭净,不让这片沉寂侵蚀心神。
坐垫仍摆在眼前,她再次蹲下,将它轻轻提起,想拍去上面的尘灰。
就在这时,一张纸悄然飘落,缓缓落地,毫无声息。
梦露一震。
她的目光重新扫过坐垫——不确定那纸卷是有意藏匿,
……还是仅仅掉落于此。
她小心地伸手拾起,纸卷泛着旧黄,边缘破损,似已历经多年岁月。
纸角处还有些许淡红痕迹——不浓不重,却足以令人想起某些往事。
梦露缓缓展开。
字迹显现,是一手古式书法,端正清晰:
【旧音铭谱·四大宫合氏】
昔有宫氏,通音律,晓天乐,得五音正道。
分为四脉,曰宫商、宫角、宫徵、宫羽,
各承一艺,尊礼御音。
宫商操琴,白岭凌空滴辰露;
宫角调笛,露凝古藤不自为;
宫徵执瑟,为风不屈仍成霜;
宫羽善歌,霜铸冰心照雪白。
四家共御一朝,历百载而不衰。
她一行行缓缓读着,目光沉静,神情却透出明显的思索。
就在此刻,她未察觉——
苏瑶的声音,早已停了下来。
直到,一张面孔从屏风另一侧探了出来。
“梦露姐姐?”
!!!
梦露心中一惊——但只是一瞬,并未出声,也未显慌张。
她微微抬眼,静静望向那道面孔。
苏瑶只露出半张脸,眉头紧皱,唇动轻声道:
“你没事吧?我还以为你压力太大昏倒了呢……这屋子真是……”
话语止于此处,目光却仍在四下扫视,似要看清每一个角落。
梦露趁她抬头望天花板的瞬间,将纸悄悄藏入围裙之下。
随即调整神色,唇边轻扬,带着几分调侃:
“我差点晕倒,都是因为你突然冒出来吓我。”
苏瑶立刻撅嘴:“我叫了梦露姐姐好几声,你都不应,我才探头过来看嘛。”
尽管只露出脸,她仍忍不住长叹一声。
“算了,我还是赶紧清完我那边的。梦露姐姐你也加油,赶紧干完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说完,她便飞快缩回去,仿佛再多待一刻,就要被什么东西拖住似的。
梦露再次抬眼望向那面屏风,
……那块将她与神秘客人隔开的帘布仍静静悬着,毫无变化。
但此刻,她却忽然觉得……
即便只是一块帘子,也能将两个世界彻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