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橙色光芒透过码头边的树影，洒落在工人宿舍的老旧瓦屋顶上，仿佛是刚刚平息的汗水，微微闪烁。

    三名男子各自肩扛一袋米，沿着因晨雨而略显潮湿的泥路并肩而行。海盐与雨水的气息随风交织，初秋的微风拂过干枯的树叶，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今天真是意外之喜。”穿着薄麻布衫的高个男子率先笑着说道，“多亏了你，阿莫，要不是你滑了一跤，我们哪能分到这袋米。”

    被称为阿莫的男子，头上裹着已被汗水浸湿的褐色头巾，语气沉稳地回应：“你们尽管取笑我摔倒，但别忘了，是因为大人看到那确实是意外，才让我们分得这袋米，这可不是凭运气得来的。”

    另一人笑着挪动肩上的米袋：“不管怎样，这袋米够吃好几天了，省下不少开销。”

    “大人真是比其他官员仁慈多了。”第三人接话，“换作别的地方的官员，早就罚我们了，哪还会给我们米。”

    “没错，他不仅没有责怪我们，还让我们分米，而且说话也很客气，像是把我们当人看，而不是拉船的牲口。”

    他们的谈话逐渐轻松，走过一片旧鱼干场，地上仍有雨水积聚。一群孩子在附近奔跑嬉戏，清脆的笑声与海盐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突然，先前说笑的男子大笑着说道：“话说回来，如果以后我想要米、鱼或者衣服，只要假装摔倒，是不是也能再得到一些？大人可能会再次大发慈悲，分给我们。”

    话音未落，阿莫立即开口，语气虽平静却带有责备：“别有那种想法。你以为大人分不清意外和故意吗？”

    那人耸耸肩：“我只是随便说说。”

    “今天得到的米，是因为他的仁慈。”阿莫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两人，目光坚定，“别拿好人的心来开玩笑。就为了几件转瞬即空的小东西，你们就甘心背叛他的善意吗？”

    说笑的男子面露尴尬。

    “记住，”阿莫继续说道，“他可能话不多，但看得清楚。如果你试图欺骗他，或许能得到眼前的东西，但会失去一生的机会。”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只有三人的脚步声与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交织。

    转过前方的弯道，他们走进沿河排列的工人宿舍区，夕阳的余晖洒在灰白的瓦屋顶上，仿佛在等待他们归来。

    “这袋米，我今晚就煮给妻儿吃。”一人轻声说道，语气中透出一丝柔情。

    另一人接道：“我会先给母亲吃，我只要闻到米饭的香味就满足了。”

    阿莫没有再说话，只是紧了紧手中的米袋，脸上平静，但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夕阳的余晖渐渐低垂，三人的身影在潮湿的地面上拉长，交织出新旧的足迹——而其中，没有一丝“贪婪”的影子。

    三名男子的谈话声逐渐远去，随着他们的脚步淡出，四周重归寂静，只剩下落叶一片片飘落，轻轻触地的声音。

    不远处，靠近一处废弃晒鱼场的街边小饭馆内，两名男子正坐在低矮的木桌旁。他们靠墙而坐，借着旧木屋檐的阴影遮风挡日。

    两人身上的衣着乍一看平平无奇——灰暗色的粗麻长衫，头上包着褐色的布巾，看似与一般码头劳工无异。但若细看，布料却新得不带丝毫破损或海盐留下的痕迹，身上亦无任何干鱼味或经日曝晒的汗味。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缓缓用餐，如同沉默寡言的旅人。直至刚才那三名男子的声音随着午后的凉风隐约传来——

    “……钟离大人真是仁厚……”

    短短一句话，让两人手中的筷子同时停在了半空。仿佛那名字一入耳，连呼吸也短促了一瞬。

    其中一人余光瞥向对面，见同伴也一动不动，便低声道：

    “你听见了吧？”

    另一人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将筷子搁在饭碗旁，随后才以低沉语气应道：

    “时候到了。”

    二人随即起身付账，丝毫不顾碗中还剩多少饭菜。

    鸿沙城商贾街主干道上的一家中型客栈内，顶楼的接待厅因窗边落地长窗透入的夕阳微光而显得通透明亮。薄纱帘在风中微微拂动，似乎不愿惊扰屋中那位静坐的男子。

    那名男子身穿墨绿底色的细麻长袍，倚着靠枕神情悠然，目光却紧紧锁定站在面前的回报者。他的眼中隐藏着某种锋锐的睿智，仿佛温和中藏着不可低估的危险。

    他便是“韩头儿”——掌控江南多条商路的商会领袖。据说，他不仅卖货，更能买通一座城的所有消息。

    “你确定那三个人说的是他？”韩头儿倚身靠后，语气平静地问道。

    那名方才从街边饭馆回来的男子点头道：“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钟离大人’，语气里全是敬仰。提到他为人仁厚，还说即便有人弄撒了粮米，他也未责罚过一人。”

    “仁厚……不责罚……”韩头儿缓缓重复着，手指轻点茶盏边缘，神情中浮现出若有所思的意味。

    继而，他微微一笑，眸中却不带半分笑意。

    “世上真有那样的人吗？”

    众人噤声，不敢答话。

    韩头儿从身旁取起那把竹骨折扇，缓缓展开，竹骨之间发出轻微摩擦声，划破室内的静谧。

    “几袋米而已，却让人把他奉为神明。”他语气平稳，“可我见过那些一生忠厚老实的人，依旧有百孔千疮的弱点……一个人若完美得无懈可击，那他……真就没有破绽？”

    窗外微风再度吹动帘角。

    韩头儿止住摇扇动作，目光落回面前的两人，神情沉稳而凌厉。

    “盯紧他——钟离辰勋。从早到晚，一步不漏。但不要让他察觉。”

    “是。”

    两人躬身领命，悄然退出，身影仿佛与窗帘投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韩头儿垂眸看着盏中茶水，水面映出他自己略显模糊的脸庞。他低低地自语，声音细若微风，旁人无从听清：

    “就看看，那副平静无波的脸下……究竟藏着什么。”

    ——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二楼客房那扇小窗洒入室内，洒下一片清冷。夜幕下的鸿韵阁逐渐热闹起来，楼下的走廊不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与低语声，然而这间房里，却依旧静谧如水。

    姜梦露坐在一张简朴的梳妆台前，油灯的光焰摇曳，将她的脸庞映得沉静。她身旁斜倚着那把专属的古琴，安静地放在一只上过漆的木匣中。那只刚用过的木梳还放在她手边，而她此刻正默默擦拭着梳妆台下的小木盒上的尘埃。

    她那纤白修长的手指轻抚木盒表面，然后轻轻掀开盒盖，露出其中整整齐齐放着的一张纸。

    那张纸上有些淡淡的红色痕迹，像是墨水被某种液体沾染所致。她曾反复端详，也无法断定那是什么留下的痕迹。至于纸上的内容，她早已读过多次，确认并无可疑之处——那是一段记载古代赐姓四家功勋的文字。

    虽然她所学有限，却也觉得这内容不太可能出现在一般教本里，更不像是平民百姓会熟知的史料。

    那纸，是她在两三个月前，在为某位神秘客人打扫专属接待室时无意间发现的。她一直将它小心保存，心中隐隐期盼那位客人是否还会再现身，为她揭示更多线索或身份的蛛丝马迹。然而，自那天之后，对方便再无踪影。

    正当她思绪飘忽时，忽有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梦露姐姐，我进来了哦。”

    是苏瑶的声音——那个刚满十六的小姑娘，言谈举止之间，已渐渐流露出超越年龄的伶俐与早熟。

    梦露悄然将盒盖合上，说道：“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一股淡淡的桂花糕香随之飘入。苏瑶手里端着一只小木托盘，动作熟练自然。盘中有一盏热茶，袅袅升腾的蒸汽缭绕在桂花糕旁，使整间房都弥漫着暖意。

    “我知道姐姐表演前通常不爱吃东西，不过这份是新制的点心哦，用的是今天早上刚从北城区送来的桂花。”她笑盈盈地说道，将托盘放在古琴匣旁的小几上，“低糖桂花糕，姐姐最喜欢的嘛。”

    梦露轻轻点头，嘴角微弯：“谢你了……你总是这么细心。”

    “那当然啦。”苏瑶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然后在她身旁坐下，既亲昵又不过分，“不过……梦露姐姐，我刚刚路过琴师那边的时候，听到了一点风声。”

    “嗯？”梦露转过头，眼神微动。

    “好像是……阁主在叫掌事过去问一件什么纸的事。”苏瑶压低声音，微皱眉头，“我没听得很清，但隐约听到有客人在找一张不小心落下的纸，阁主好像也记不清是什么……不过已经派人找了。”

    梦露心中微震，目光不自觉地扫向桌下那个木盒。

    “你确定没有听错？”她语气不动声色，却带着谨慎。

    苏瑶摇头：“不会听错的……我还在想，那会不会就是我们几个月前一起打扫过的那间气氛怪怪的接待室？总之，阁主的口气里已经有些焦急了，大概是真的找不到那张纸吧。”

    梦露沉默片刻，才淡淡说道：“外头的事就别理了。过来陪我吃些桂花糕吧。”

    苏瑶立即点头，眼睛里闪过一抹欣喜。这样的点心可不是她这种楼中侍女能轻易尝到的，尤其是刚做出来的热糕。

    “好哇，谢谢姐姐……那我就不客气了。”

    梦露唇角微扬，轻轻将盘中糕点夹起几块分到苏瑶的碟子中，动作温柔。她随后收回筷子，将之整齐地斜置在盘右侧边缘，像是习惯使然。

    “多吃点。”

    说罢，她起身走到房间角落，取来古琴，再度检查琴身与弦音是否完好。灯影摇曳，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墙面上，如水墨般轻柔静谧。空气中仍残留着桂花糕的甜香。

    今夜——或许将有乐声拂动人心。

    但梦露的内心，却隐隐响起另一个声音。

    仿佛那张染着旧痕的纸上，正有无声的往事再度苏醒，在黑暗中被悄然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