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措

    “既然说到这里了,那咱们就按陆大哥说得去做。”丘康与起身对众人道,“武恒沉休整营军,军需物资欠少的便跟我说。至于云景王薨逝,先把消息放给朝廷,免得他们坐实我们挟持云景王的罪责,咱们也找时间该发丧发丧,该操办丧事操办丧事。随后,崔氏的那封信,我们随通报薨逝的消息,一同放给朝廷,当然是让中书郎张延平来帮咱们打掩护。让朝廷对崔氏起疑心,不敢把云景王的位子袭给崔氏的子嗣。”

    武镇有些悻悻,但当下也无可奈何。

    其他人点头同意。

    陆苍见此情形,起身对春霖堂的众人道:“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前些日夺城情势紧急,许多事情还来不及同各位弟兄们解释清白,所以诸位对咱们今番据城自立的理解有些不同。”

    “什么意思?”林远深在一边问道。

    “就是,我们现在是造反要自己当皇帝,还是重新立一个皇帝为我们弟兄们说话,还是进京清君侧让现在的皇帝替我们做主,还是呆在随州当个地头蛇?”陆苍问道。

    “那肯定是造反啊!”武镇道,

    “那看陆大哥你咯。你想不想当这个皇帝咯。”丘康与笑道。

    “呆在随州当地头蛇土皇帝,也挺好的。”林远深打趣道,“至少这里美酒多,美女更多。朝廷也奈何不了我们。”

    武镇听了林远深这没出息的话,当即脱了鞋子往他脸上砸,道:“你他马滚!”

    “我无所谓,反正兄弟们这几年为大梁是趟油锅爬刀山,朝廷那些世家大族半点不念咱们好,半个京官不让我们弟兄做。我是看他们不爽很久了。这次,我们在南征,他们还想背后捅咱们刀子!不进京把这群虫豸宰个干净,我咽不下这口气!”陈品怒道。

    “你们看!连咱们春霖堂议事的几个人都说不清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咱们底下的几万弟兄怎么知道他们要打什么战?”陆苍走出春霖堂,此时天色渐晴,树梢上频频传来悦耳的鸟啼声。

    “咱们起事,首先是为了弟兄们讨说法!所以我们据下湖阳郡,把住随州,首先是为了逼迫朝廷彻查太后薨逝密不发丧,下诏急催大军南下,豫州太守却忽然派人截住征南军队辎重队路线的事情,先拉那些大族人家的几个马下来!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世上之事,焉有一蹴而就之理?所以,今后不论如何,若没有像今天这般大家一起议定下一步的目标,咱们就统一口径,对外人,对自家底下千千万万的弟兄,都只说是为了让朝廷,让陛下,彻查太后薨逝密不发丧,急催南下,而豫州太守截断征南辎重路线陷众将士于水火之事!”

    陆苍边说,边走到刚刚武镇扔出的鞋子旁,低身捡起鞋子,然后扔回了武镇手上。

    “还有什么事情吗?”

    武镇低头穿上鞋,然后起身作揖,道:“武某受教。”

    “没别的事,咱们就先散了。”

    陆苍和林远深走出春霖堂。

    陆苍道:“静泓,你把崔氏的信,让人去书坊找人钩填一份,然后去随州太守欧阳芜那找我,然后咱两去一趟西岭。”

    “让驿站帮咱们递信给张延平吗?”

    “不,徐叔说,找那边的从隆镖局。”

    昨天下了场大雨,下得很是干净。这一天,整个湖阳城上的天空都蔚蓝一片,没有丝毫白色的云飘着。

    江厌待在房中一个人用完早膳。他见天亮完了,便有些怕浪费灯油,一盏一盏吹灭了。

    渐渐的房中冷了下来,一看床前的火盆罗炭已经全化为苍白的温热的灰了。

    幸运的是,石嬷嬷刚好此时回来了。

    她身后还跟着于半壶和桐儿。

    进来后,于半壶把药箱放下,指导桐儿配药。

    桐儿来到外人家里就怯生生的,于半壶中年丧子,几年前豫州大旱,流民数万计,不少涌入了随州,而桐儿是于半壶在家门前捡到的。

    那时,桐儿才五岁大,跟父母走散了,也可能就是他父母丢下他,不要了。

    石嬷嬷从她带来的漆红衣箱,拿出新制的一套冬衣给江厌换上。

    江厌并不习惯这样被服侍着,穿上层层叠叠的华贵的衣物。却不得不承认这一身好看的让他也挪不过眼,衣上还有细密巧致的暗纹,比昨天入府的那套还要精巧。

    而且最外罩着的荷青氅衣领口上还有柔软像是天然带有暖意的白狐绒。

    昨天洗完澡后,江厌的头发一直半披散着。

    于是,石嬷嬷又把他拉到那面铜镜前,给他束发带冠,笑道:“你看着倒是小个,这梳起来还挺像回事的。”

    江厌本就生得端秀,将两鬓也梳上去后,鹅蛋般的轮廓更有几分女像,但鼻梁挺拔,并不圆润的侧脸曲线和紧闭一线的薄唇又冲淡了这点。

    “你现在再多吃点,反正是长个的时候,你以后肯定要比陆二爷还俊呢!”

    被石嬷嬷这一通说,江厌却有些羞了。

    石嬷嬷又把他推到另一边于半壶的面前,笑道:“于大夫看看,是不是一下子有了王爷世子的模样?”

    于半壶停下捻药折叠油纸捆扎的手,上下打量了一通,微笑道:“是气色比昨日好多了。”

    江厌发现桐儿也向他投来了目光。

    他十二来岁,比江厌矮一些,昨天在这围满穿着坚甲的官兵的庭院里,眼神也充满了惶恐。

    但此时,穿着打了补丁的蓝色旧棉袄的桐儿眼里闪过一丝羡慕。

    这丝羡慕有些让江厌无地自容,他觉得自己不配穿这么好,不配承接这样的羡慕的眼神。

    于是扭头走开了,去书架拿了本书,坐床上看书。

    “这孩子还害羞了。”石嬷嬷笑道。

    “看他气色还好,想是蛇毒已解。我去看看脉。”于半壶走了进去,留桐儿自个儿在桌前分装药材。

    “这么努力?我还没见过几个爱读书的公子哥。”于半壶打趣道,“可以让我看看脉象吗?”

    江厌其实认字不多,所谓的看书,不过是翻开一页看看自己认识哪些字。

    他把还包扎着的右手伸了出去。

    桐儿分装完一个疗程的消肿散淤的药后,于半壶走了出来,对石嬷嬷道:“虽然蛇毒解的差不多了,公子说还是有些头晕,气虚,说明昨晚血气虚耗不少,得再加一些补气血的药,日夜煎服。”

    “那他手上的伤还要敷点什么药吗?”石嬷嬷问道。

    “在这,红绳扎的就是敷的药。我已经碾磨成粉了,你拆开用热水熬煮成糊,冷下后敷上去就行。黄绳扎的是煎成汤药内服的。”于半壶道。

    时近中午,石嬷嬷刚想去煎一包药,却发现炉内的炭已经用尽了。

    “诶呀!我忘记拿煤炭来了,昨晚好像飞雪轩的炭用完了。于大夫,你随我去一趟呗。平日这里都是粗使下人补充炭火的,当下飞雪轩不许这府里的人进来,我一个人搬不了多少。”

    于半壶皱皱眉,嘱咐桐儿小心不要乱跑乱动后,也跟着去了。

    屋里只剩下桐儿,和另一边坐在床上认字的江厌。

    桐儿分装完补气血的药后,开始打量这个房间。

    锦笼纱罩,虽然,炭火已熄,雕画着花纹的窗支开,吹进来徐徐的凉风,但空气里仍能闻到若隐若现的香,仔细嗅闻几下,仿佛身骨子便要酥在里面了。

    墙上悬着琴,挂着鞘上青龙怒目圆睁盘绕而上的剑,靠着一壁绘着兰花的书架。琴下放着白色的壶,剑旁放着插有百合的瓶,书架里叠放一沓沓书,线装的,折子的,卷轴的。

    金彩绣着洛神的屏风立在一道褪红色的软帘后,重重叠叠,仿佛无尽空间。

    桐儿看着看着,无意间走了进来,看到斜靠在床上看书的江厌。

    江厌抬头看到进来了一个人,一眼看去,桐儿便顿时畏缩地退了出去。

    江厌搁下书,走了出来,桐儿吓得连忙下跪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没事。”江厌完全没有架子,他也不会摆什么架子,至少现在不会。

    桐儿虽然没道歉了,但也跪着不敢动。江厌才想起,得说明白。

    “你起来吧。”

    听了这话,桐儿才敢起,起来后马上退开几步,低着头站在桌子后面。

    江厌实在不舒服,但自己身上这锦衣狐裘,换做是之前秋风岭的他,见了这种打扮的人,都是坐在轿子上,周遭一群人掌幡鸣锣开道的,他也会躲得远远的。

    两人相对,尴尬不已。

    江厌便退了进去。

    不一会儿,听得外面传来瓷器摔在地上破裂的声响。

    一出去,只见桐儿脚边全是碎裂的瓷片。

    他刚刚被江厌吓了一跳,脑袋昏昏地绕过屏风,脚绊到了桌角,把一个白龙纹的壶摔碎了。

    桐儿吓得满脸煞白,深知自己犯了大错,眼泪唰得掉了下来,连忙跪下磕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江厌也被这吓坏了,完全手足无措,一下子想到了小时候城里官兵来村里挨家挨户收税抓徭役时,家家门前跪地磕头的样子。

    只是一个壶而已。

    我...我现在是个王爷吧...云景王的儿子...陆苍是这么说的。

    只是一个壶而已。

    江厌镇定下来,道:“别哭,哭有什么用!”

    桐儿只能压低哭的声音,但眼泪依然止不住,他整个心脏都剧烈地跳动,大脑被吓得一片空白。

    “快捡起来,丢到后院里啊!”江厌道。

    桐儿听了这声,完全不是一个王爷公子会说的话,反倒是有种跟他同样犯了错的小孩,怂恿他一起销毁证据的感觉。

    江厌见他不动身,于是自己直接走去蹲下开始捡瓷器碎片。

    桐儿楞了一会儿,完全凭着条件反射跟着一起捡。

    江厌随即扯下一块绣着花的软罗桌布,摊开把碎片全扔进去,然后包起来。

    “走,跟我去后院。”

    跟着江厌到了泥地上落满竹叶的后院里。

    “把这些埋到那边假山下边吧。”江厌说道,“快点,等会儿石嬷嬷和于大夫就要回来了!”

    桐儿听了,从江厌手里接过桌布包着的白壶碎瓷片,走了进去。

    江厌穿着新衣,脚下登着新靴子,只能提着下摆,小心地一步一步踏在一块一块的青石板上。

    昨天下的大雨,这里依然潮湿泥泞。

    桐儿到了假山后面,刚蹲下,又发现脚下踩着一条青蛇。

    连忙叫着跑开,手里的瓷片哐哐响,又发现是条被割断了头的死蛇。

    他慢慢走过去,把蛇踢开,寻了块扁平的石头,开始挖坑。

    江厌站在一边看着,一边时不时回头透过窗户,看中庭有没有来人。

    一手提着下摆,一手缠着白纱布,此时走到外头,手一下被寒风吹得冰冷。

    一时有些恍然。

    等桐儿埋好瓷片后,两人便又溜回了东厢房。

    一进到房里,感觉像是成功躲过了一场追杀,又像是弄成了一桩好事般,两人忽然笑做一团。

    “你为什么不罚我,反而还让我把东西埋了?”桐儿依然有些胆怯,试探地问道,但直接用了“你”这个代称,又显得没那么多隔阂。

    “要是罚你,你今天不被当场打死,于大夫家也要遭场横祸。”江厌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在别人家里乱动,还失手打碎东西?”

    桐儿低头,道:“我只是想起了我以前的家。”

    “什么意思?你以前也是个王爷公子?”江厌诧异道。

    “没有,没有。不至于,我以前家在豫州,应该是那里一个大地主,还是富商什么的。”桐儿回忆道,“那时我记得我娘抱着我在一个房里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很多帘子,桌椅,书架,插着花的瓶子,空气里有股香味。只是没有这么堂皇。”

    江厌把桐儿请了进来,两人一起坐在桌前聊天。

    桐儿竟然也年幼丧父,母亲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年纪轻轻守了活寡。后来,突然豫州大旱,流民没饭吃便看上了他们家。一天清晨,一群人冲了进来,砸抢屋内玩意,守家的家丁被活活打死了好几个。

    他娘喊来了官兵,流民便抱走了院子里的桐儿作为要挟。

    之后,他便跟着这些流民,颠簸了一年有余,到了随州,最后被扔在了于半壶的门前。

    那时他还太小,已经根本记不清自己家在豫州哪了,随着时间流逝,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姓什么,只记得被抢走的那天,娘一直在喊桐儿,桐儿。

    是哪个“桐”,他也不知道。

    他现在叫于桐,跟着于半壶学医。

    虽然于半壶是湖阳城最大的药铺老板,但为人耿介,好疏财济人,所以家里大多清贫度日。

    桐儿倒也安分,至少又有了一个家。

    江厌听了他的事,便忙不停把自己的事情也一股脑说了出来,完全不似过往寡言冷语的样子,藩王弃子,生母早逝,在村里备受欺凌,养母忽然自尽。

    凡事说,同气相求。对江厌来说,眼前这个桐儿可能是唯一能理解他的人,或者说,唯一能从他身上看懂自己的人。

    桐儿听了江厌的话,却顿时脑袋一空,仿佛有什么一直卡在心里的玩意,碎了一地。

    这时,石嬷嬷和于大夫回来了。

    看着桐儿跟江厌一齐坐在桌边,于大夫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去把于桐拉了下来,训斥道:“桐儿!没大没小!”

    然后,赶忙拉着桐儿给江厌下跪磕头道歉,道:“小儿无知,请世子恕罪。”

    江厌看向石嬷嬷,她也对桐儿的僭越举动有些意外。

    面对刚刚还和自己坐一起聊天的桐儿,此时跟着于大夫一起磕头的样子,江厌又陷入了无措的境地之中。

    他还不知道如何发号施令,也不习惯高高在上,甚至连如何原谅和宽恕别人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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