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乱

    崔以瑶整天都待在悬香斋休息,虽然用了苦头根酒强行止住耳角的伤痛,但体内还未解尽的蛇毒依然在隐隐头痛,伴随着恶心。

    她心乱如麻,不知不觉中,竟然已是傍晚。

    斜晖从中庭里照进来,架上兰花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点一点那有弧度的倩影挪移到了崔以瑶跟前。

    钱不语走了进来,禀道:“娘娘,小人去了一趟西岭,那边的驿站都说今早没有什么书信要发递。”

    “你没跟着他们后面走吗?”

    “小人去得晚,骑马出城的时候还被陆家的人盘问了许久,小人装作是给豫州老母寄送银两才出去的。西岭那边山路崎岖,完全不知道他们是往那走的?”

    “几个山口的驿站都看了?”

    “小人把最近的两个看了,其余的都太远了,不是湖阳郡里寄送东西会去的。”

    崔以瑶有些窝火,心底下也觉得再远的驿站,陆苍去的可能性很小,但依然说道:“那也得去看看啊!陆苍又不是蠢人,故意去远点防的不就是你这种人!”

    钱不语吓得连声是是是,退了出去,又找了几个小厮,跟着他再出去一趟。

    钱不语走后,崔以瑶思量来去,头更痛了。

    管事赵侃今早在膳厨房想跟石嬷嬷一道运送炭火进飞雪轩,也被石嬷嬷拒绝了。

    飞雪轩完全进不去旁人,崔以瑶这当儿偏中了蛇毒,动动就头痛难忍,更别提坐轿子,从西边到景国府东北角的飞雪轩。

    这些事先放着吧。崔以瑶感觉自己有些心力交瘁,但又不肯这么放手。

    崔以瑶是崔家旁支的庶女,自小出落异常,所以养得这矜傲之气。

    想来崔以瑶的父亲崔逸也早逝,所以他这一系子嗣凋零,只有崔以瑶和她哥哥崔以琼。如今崔以琼外任幽州太守,崔以瑶嫁在随州湖阳。自京城的母亲荣氏年老病故后,京城便没了她们这一系的根基。

    父亲崔逸也的温国公也是早逝后,朝廷表示哀悯,加赠追封的。按制并不能袭给崔以瑶的哥哥崔以琼。

    崔以瑶在暖椅上睁开眼,身上盖着貂裘毡子,发闲地用鎏金的铜箸拨弄火盆里的灰,道:“苇白,江昭,江明和江晴他们在知之书堂里跟老先生学得怎么样?你去看看,别又再捉弄文老先生。也不早了,让他们过来跟我一起用晚膳吧。”

    苇白答了一声是,便出门去了。

    陆苍和林远深从西岭那边的从隆镖局回来的时候,两人骑着马在街上慢慢走着。

    “天哪,怎么用了这么久?”林远深在马上已经有些饿得发昏了,道,“我就应该在从隆镖局那用了膳再回来的。”

    陆苍抬头望去,那枚落日悬在西天上。

    极目远眺刚刚他们从中走出的群山,此时正笼在一片温黄的晖光里,变得黯淡。

    那山巅的隘口处,长庚星微微显露它的轮廓。

    “饿了就赶紧回去。”陆苍拉起缰绳,想快马赶回景国府,他也有些饿了。

    “欸欸欸!等会儿。”林远深忙道。

    “干嘛?”

    林远深笑道:“给你看个活。”

    随后,陆苍见他拉起缰绳,喊了一声“嘚儿”,然后身下的马开始左抬高腿,右抬高腿,傻不拉几地往前左右摇摆,蹦着走。

    马蹄踏在街上石砖的声音,哒哒响,引得路边行人纷纷头来目光。

    这几日春灯节将近,街上游人愈发密集。

    陆苍觉得丢脸,林远深反而乐此不疲,在马上笑得春光灿烂,像是春风全往他一个人身上吹了,不对,是灌。

    林远深和他的马这样蹦跳着走了一会儿。

    路边一个抱着小孩的年轻妇女,正用这一幕逗她的孩子,道:“看,是马马!那个叔叔骑着马哆哆。”

    小孩手里捏着刚刚从货郎那买来的拨浪鼓,笑得不住的摇。

    “是大哥哥骑着马哆哆,不是叔叔。”林远深冲那边喊。

    周遭的行人哄笑。

    那个年轻妇女见被骑马的人听到了,有些吃惊,一下子羞得掩面躲进了人群里。

    “瞻明,你看,我说这里漂亮的姑娘多吧。刚刚那个抱着小孩的就很不错。”林远深对已经渐行渐远的陆苍说道。

    “别说我认识你。”陆苍心里叹了口气。

    林远深马上骑马靠了过来,道:“别走那么远嘛!诶,瞻明,我们去前面那个酒楼吃吧。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事。”

    “你没什么事,我有事。”陆苍道。

    “嚯!你有什么事?发丧还是出殡。”林远深道,“今早还让武恒沉好好休养营军,现在消息也递送去了朝廷,就看张长康怎么说了呗。你还要干什么?什么事不能交给别人来干的?”

    “你他马闭嘴好不好!”陆苍悚然,道,“这是大街上能大声说出来的话吗?你是嘴巴欠缝了,还是嘴巴欠撕了。”

    “那就走咯——”林远深笑着,狠狠拍了陆苍坐下的马屁股,道,“驾!去琼玉楼!”

    苇白回来时,是急得连滚带爬,还没进悬香斋的房里,就连声地喊道:“娘娘!娘娘!不好了!”

    崔以瑶被这呼喊刺激得头痛复发。

    只见苇白进了门,崔以瑶还待发作,听的她跪禀道:“昭小少爷和明二爷跑出府邸玩耍去了。堂屋只一个晴哥儿和他的陪读小厮在那哭。”

    “怎么回事?文老先生呢?别的那些陪读的小厮呢?”崔以瑶直起了身子。

    “文老先生,文老先生晕了过去,就倒在地下。别的小厮也不见了。”

    “晴哥儿呢?你问了他怎么回事没有?”

    随即,一个丫鬟抱着晴哥儿才迟迟赶来,后面跟着江晴的陪读小厮,豆菽。

    晴哥儿也有七八岁了,但这会儿受了惊吓。被崔以瑶抱入怀里,才渐渐止住了哭。

    “我儿,你哭什么,快说与娘听,你那两个哥哥跑哪去了?堂屋里出什么事情了?”

    “文老先生令咱三背书,昭大哥背不出来,就恼了。”江晴道。

    “然后呢?”

    苇白把豆菽拉了来,道:“你快说!难道还让晴三爷替你说嘛?堂屋里出什么事情了?文老先生怎么那样了?”

    豆菽比江晴大不了多少,跪下强忍惧怕禀道:

    “回娘娘,昭少爷下午同文老先生吵了起来,掀桌的掀桌,撕书的撕书,小厮劝不住。后来,昭少爷往《孟子》上边啐了口痰,文老先生一急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然后昭大哥说了句,倒了最好,王爷我读这劳什子书做甚么,便拉着明二哥要去外面酒楼听曲儿。拉阻他的小厮都被他打了。”

    崔以瑶气得脑袋嗡嗡,道:“发生了这等事,你怎么不早来告知本宫!”

    “是啊!我去的时候,文老先生还倒在地上!”苇白也有些恼。

    豆菽磕头哭道:“回娘娘,小的不知,小的也被吓坏了。昭少爷拉着小的说要敢禀报娘娘您,他回来就要打断小的腿然后扔井里。文老先生倒那儿后,他们都说,文老先生,文老先生被气死了,小的就不敢去看。”

    崔以瑶怀里的江晴看着有些不忍,说道:“娘也别怪豆菽了,文老先生已经叫了大夫去看,现在那边有苔青姐姐看着。”

    “好好好,娘知道了。”崔以瑶拿着帕子替江晴擦拭脸上的泪痕,安慰道。

    栾红走上前来,说道:“娘娘,当务之急是把昭少爷和明二爷他们叫回来。按制藩王及其子嗣是不得随意出府的。这要是传扬出去,岂不落个谋反的罪名。何况咱们为陆苍等人挟持,要是为朝廷知道了,铁定以为咱们要跟着陆苍谋反。”

    崔以瑶看了栾红一眼,细想自己虽然有意靠陆苍腾达,但凡事留后路,要是朝廷真把自己一家跟陆苍划为一党,而陆苍举事不成,岂不自惹祸端。

    于是崔以瑶说道:“那你赶紧派点人去外面把那几个逆子抓回来。换换衣裳,让管事赵侃带你们出去,就说是采购食材。”

    栾红道:“是。”

    走的时候,栾红把豆菽也接走一起出去了。

    琼玉楼里依然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的热闹景况并未因陆苍据下湖阳城而丝毫减弱。

    林远深和陆苍在门口下马,迎客的小二刚满面笑容地前来问客官要用餐还是住宿,林远深直接要了最好的天字阁,什么贵什么好吃就上什么。

    虽然陆苍和林远深这会儿都是便装,但陆苍出来时右手拇指上戴了挽弓用的玉扳指,小二一看便知道是贵客。

    “嚯!二位果然不同凡响,小的远远就看到二位的英姿。”那小二连忙大拍马屁,“啧啧啧,这马也是,这毛色,这膘肥体壮,自古言好马配豪杰,果然不虚!”

    “得了,还不带我们进去,在这浪费我们的时间。”陆苍对这些谀词套话没什么兴趣,他什么夸奖都听厌了。

    “欸欸欸!好的,二位里面请。”小二让身。

    “把我们那两匹马找地方看好啊?”林远深道,“你也是知道这马不便宜的。”

    “那可不?二位是贵客,二位的马自然也是贵客。咱们琼玉楼早有预备。”小二站在门口,大喊道,“你们几个!快点!把这二位贵客的马,牵到后头最好的那两间马厩里。”

    “要用最好的草料吗?”走来两个小厮问道。

    “不然呢?用你晚上的吃食吗?”小二怒道。

    “我俩的吃食,我俩的吃食狗都不吃。”俩小厮嘴下抱怨道。

    小二踹了那小厮一脚,便把林远深和陆苍迎了进去。

    却说这琼玉楼从外面街上看来似乎不大,内里却含着一个中庭,从正门走进来穿过大堂便是。

    庭院里搭着个戏台子,锣鼓铿锵,管弦急促,台上戏子眉眼含悲,唱着自伤的戏词,演的正是绿珠坠亡一幕,引得楼下看客谈笑的忽然忘了谈,吹茶的忘了吹,搂着小妓咂嘴的不咂了,目光纷纷看向台上那正凭栏四眺秋波流转的绿珠。

    就连楼上看台的女客也不禁为之同哀而垂泪。

    忽地,绿珠长叹一声,翻身从戏台后坠了下去,只见葱绿的长袖如云烟般消散,再不见了踪影。

    周遭的人群轰然,拊掌叫好,谈笑的回过神来不知道刚刚谈到哪了,吹茶的被烫了手杯盏打在地上溅了半身水渍,搂在怀里的小妓登时吃了醋翻脸使气要走。

    一派热闹里,林远深用胳膊肘耸了耸旁边的陆苍,打趣道:“刚刚那扮绿珠的模样可真不错。你看着没?”

    “没,没兴趣。”陆苍发闲地拨转玉扳指玩,只是直直地跟着引路小二去后边楼上的包厢。

    “哈哈哈,这位公子眼光好,那扮绿珠的是咱们楼万楼主亲自从南周那边扬州烟月坊里买来的,原先只是个瘦巴巴杂役小厮,咱万楼主一眼看中了他,放到万楼主私家梨园班里练了不四五年,就是这儿响当当的名角啦!”

    “小厮?原来,这绿珠还是个男儿身?”林远深顿时没了兴致。

    “可不?公子你许是外地的,随扬两地的戏班都爱挑面容清秀的男娃演旦角。有的是人好这口呢!”

    陆苍皱起了眉头,这种话他听都不想听。

    小二余光瞥到了他变化的神情,意识到他身边这人是个正派人,便立马噤声,岔开话题把两人带去了天字阁。

    厢房内琴书潇洒,暖香熏人自不必多说。

    待上菜后,林远深杯酒下肚,酒意上来,点了吹弹唱曲的乐妓助兴。

    看着林远深一边跟桌边的小妓调笑,一边递酒划拳吃罚,一边让别的小妓弹曲祝欢,什么《关边月》,《褪红袖》弹唱不歇,热闹非凡,陆苍只是带着些许的厌烦然后撇开眼,自己吃菜喝酒。

    “诶,这位公子光是闷酒吃菜有何乐趣?”刚刚弹毕琵琶的雪小玉眼见着这个白白的,身修体长的公子只是坐在一旁,既不说话,也不看她们便起了好奇心。

    ——“是欸,这位公子生得这般俊朗,在一边皱着眉头独斟独酌做何?”在林远深怀里那个最为轻佻的小妓云小爱笑道。

    陆苍正拈着酒盏,眼睛看向了云爱儿,也不说什么。

    云小爱见陆苍抬眼盯着她,不一会儿觉着怪异,脸上许是喝了酒,顿时飞红,问道:“公子盯着奴家作甚?”

    “哼哼~他许是也喜欢你这怪贼奴才的可爱模样,要你舍了我,去他那儿呢!”林远深笑着打趣道。

    云小爱忙羞着做打,偷偷给小玉使了眼神,便娇溜溜地钻倒在林远深的怀里,道:“你个贼囚根子胡说,你这朋友人家看着正道有礼,哪似你这般耍赖,好不让奴家讨厌!”

    另一边,雪小玉从一漆箱里带了瓶桃花酒。

    走来陆苍身边,斟酒,温声道:“公子不弃的话,试试这杯酒吧。这是奴家自个儿去年雪台山上清虚观里祈福时采桃花酿的,听闻有贵客来,又见公子这般神采,奴家想着拿来此薄酿才能尽意。”

    陆苍倒也没推辞,只是说到了雪台山,让他想起来那个地方自己小时候去过,那时也是一家去山上的清虚观里祈福,陆苍还得他爹抱着。现在想来,雪台山地处豫青随三州交界点上,山下就是大河拐弯的地方,以前随州流民暴乱,一旦躲进了雪台山那边的山林里结寨,就极其棘手,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雪小玉给陆苍斟了酒,酒盏已满,却见陆苍眼睛看着她的手发起呆来,心里不禁暗笑。

    “公子,请用——”

    陆苍才回过神来。

    忽地,门外一阵杯盘如雨的落地声,随即听得一人在下面大叫道:“杀人了!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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