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刀

    半个月前,江昭又一次偷偷便装混出王府,走到罗仁巷和野鸡巷的时候,那些地痞一下拥了来。

    不过,倒不是没眼力见要打劫这个王府小爷。

    恰恰相反,他们都认得江昭的脸,拥上来纷纷谄媚地来打招呼。

    “江爷!这不江小爷吗?好久没见到江爷的神面了。”

    “昭哥儿不在,小弟们这日子都过得没味,看看,咱们大伙都只能蹲在这臭巷子里看狗打架。”

    “你们干什么?”江昭的随从前来挡住这些人。

    “江爷!江爷?”那些人还在喊。

    江昭听得不耐烦,手掸了下,随从便立马拿住两个叫喊的,狠狠扇了两个耳刮子,声音大得跟晴天打了霹雳般。

    霎时间,这些地痞彻底安静了。

    随即,地痞里的一个小头头,名字叫吴来的,变出个亲切的笑脸,出来说道:“弟兄们蠢笨,久不见您爷的神面,一激动便唐突失了礼数。”

    他回头又变了个凶恶的脸,对地痞们道:“在外大呼小叫,还直唤江爷的名讳,想掉脑袋?还不给江爷赔礼道歉?”

    地痞们面面相觑,又看着江昭身前三个魁梧的便装随从,便纷纷跪下磕头。

    说来这些个地痞平日无恶不作,走到哪,哪里的人便怕得连忙闭门锁户,巷子里只剩下一些乱窜的老鼠,和打架的疯狗。现在,地痞们一齐刷刷下跪磕头的阵仗,吓得连疯狗都不打架,像老鼠一样逃窜了。

    “好了,好了。”江昭摆手道。

    他本来在府里也憋得烦闷难堪才出来寻些地方玩乐的。

    “你们挡住江爷的去路作何?”随从道。

    吴来连忙把人让开,笑道:“不知,江爷此番要到哪去?”

    “小爷我在里边闷的慌,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去处吗?”江昭问道。

    “诶,江少问得好,前些时候那琼玉楼出了个顶娇俏的旦角,名唤冷素秋的,是个年二八的俏童子,在台上扮的西子,比西子真身来了还柔美勾人哩。”吴来素知江昭虽年岁不大,但同他那王爷父亲一般,亦是个好追欢猎艳的。

    江昭听了,果然心动,便随着吴来一道去了琼玉楼。

    说来,随州湖阳不比大梁其他地方,此州原本是前东魏的京城,后为南周攻灭,因地处东原,交联南北,自古商贸繁密,无有宵禁。后虽大梁世祖据下此州与南周隔江相望,也未在此推开宵禁法。

    而琼玉楼既是茶馆供人清饮闲谈听书,亦是酒楼宴饮办席,又是客栈与客落脚歇息,犹是梨园,赌场。整条街除却主楼,其余青楼,当铺等亦大多是琼玉楼名下的,游人如烟,醉客如潮,至夜灯火煌煌如昼,正是此处人多,便有更多绸缎铺,酱菜店及卖货郎群聚于此。而琼玉楼所在的流云大街去湖阳云景王府不远,隔河便是,在府邸每夜都能看到墙外河对岸的半边天都是亮的。

    江昭坐在琼玉楼中庭戏园的二楼观戏台,身边只有随身的三个侍从和吴来,其余人都在下面台前的空地上。

    兽炉熏香缓飞,珠帘密遮,几个擦着白香脂粉挽着青螺髻的侍女在一边点茶。

    锣磬声动,戏开。

    一个侍女为江昭挑开了珠帘。

    管弦流丽清越,一时如山涧渐融的春水流淌了出来,又有几声竹笛,像是深树里啼啭的黄莺。

    随即上来了一个青衣直缀的末角,唱道:

    白日江山英雄冢,苎萝春溪,颦眉心又捧。画舸依然绿水送,轻纱浣却薄如梦。

    仿佛灵馆屐响重,楼台灯火,一霎兵戈涌。人间无义羞与共,任罪奴家莺歌弄!

    江昭听不太懂,只是等那个冷素秋出来。

    吴来听得这开场的几声,兴致一下上来了,对一边的江昭说道:“此是南朝扬州大才子谢瑞,谢子祥写的一出《浣溪梦》,说得是当年越国大夫范蠡偶遇苎萝村的浣纱美女西施,二人相恋,不久越国被吴国攻灭,为复国大计,越王需要进献吴王美人,西施为大义受命北去,后越国复国成功攻灭吴国,这时范蠡却早已成家,以西施倚色媚人致人国倾,拒绝年老色衰的西施,最后西施愤而自溺春溪的事。”

    “公子且用。”侍女送来了一盏点的月白的茶。

    江昭喝了一口,涩苦难堪,把茶盏打在桌上,怒道:“这是甚么?煞苦的玩意也拿与小爷我喝?”

    侍女大惊失色,又回头看到几个面目狰狞的随从看着她,吓得顿时失了措,愣在了那里。

    吴来连忙示意另些个侍女,道:“煞苦的茶有甚好喝的?你们且去换些甜饮来,我们二爷远来自要些甜饮生津解乏,这也不懂吗?”

    那些侍女连忙低头从江昭身旁拿走点好的茶,擦了擦桌上溅出的茶汤。

    “诶?还拿哪去?搁在这吧,直去置备上好的甜饮,端来拿去浪费时间,二爷要看戏的。”吴来指着他身边的那张桌子道。

    说罢,侍女们便放着,提裙烟也似的下楼去了。

    江昭等了一出戏落幕了也未等到那个扮西子的冷素秋出来,对吴来怒道:“那冷素秋呢?”

    “啊?哦哦哦,回二爷,冷素秋是第三出浣纱才上的。”吴来道。

    “第三出?什么臭长戏文,小爷我是来看姿色的,你去同人说,现在这出不看了,直接给小爷我演第三出!”江昭气得有些身子发热,把圆领袍解了半边。

    吴来心里叹了口气,便起身去找戏班的总管。

    待吴来回来时,侍女已经给江昭上了一杯桃李酿。

    下面戏台第三出锣声一响,一个丰若有肌,柔近无骨的旦角,白衫蹁跹,步履凌波的挎着一篮青纱上来,悠悠地开始念白自诉,江昭一下直起了身子,往木栏上靠去。

    待那旦角唱曲子时,江昭便已然看得忘了神。

    吴来倒是兴致大减,只好偷着喝那杯已经冷了的点茶。

    汤色月白,青涩怡口,然后慢慢舌尖泛上回甘,口齿留香。

    只是可惜茶已经凉了,令涩味更浓,而回甘更淡了点。

    这等点茶的手艺,实在少见,若不是沾着昭二爷的光,吴来别说有没有钱喝到这杯茶,连上来这二楼听戏都没得门路。

    散场锣声响了后,底下宾客纷纷散却。

    江昭对吴来道:“去请那位冷素秋来与小爷我一齐用午膳。”

    戏班在散场后后台人来人往,冷素秋这一天意外地疲惫,他前些天在排新戏时摔到了腰骨,虽然楼主找了郎中来看,也敷了药,但依然隐隐作痛。

    其余人都着急脱了戏服,洗了妆容,去吃午饭。

    但冷素秋打算先休息一会儿,他拉了一张长板凳,走到窗边的一个角落坐着,遥遥对着房间另一头的大面铜镜。

    看着镜中打了胭脂后白皙嫣红的脸,娇俏异常。他却痛恶地看着这张脸。

    正是这张脸让他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无端地沦为奴籍,又无端地从南周被卖到北边的大梁来,最后在戏台上扮作娇娥唱戏。

    他因为这张面孔,这副嗓音,初次登台便成了全湖阳城的名角。

    也因如此,他被一个土财主看上了,一千二百两的白银让久匿行迹的楼主都忽然现身,让冷素秋每夜好好服侍财主。

    噩梦般的一个月。

    冷素秋扶着墙,恶心的感觉挤压着胸口,整个胃都撕裂般抽痛。

    镜中的他,仿佛又成了那个捧着心口蹙眉的西子。

    那名土财主姓尤,名武,是城里出了名的恶霸劣绅,仗着与太守欧阳芜是亲家关系,大肆敛财敲诈,无所不用其极。

    那个月最后一天,尤武说要去豫州谈一笔生意,随后又是年关,便已许久未来找他。

    冷素秋总在担忧他什么时候又回来找他,致使夜夜难眠。

    直到前日,他在琼玉楼里偶然瞥见了尤财主,他在与掌班询问他的事,说月底那出《坠楼记》会来一瞻冷素秋。

    听到此话的冷素秋,在楼上顿时失了神,腿一软,差点翻身从栏杆上跌下去,幸亏一旁的同班师兄赵成山拉住了他。

    “喂!你可不是绿珠,排戏排傻了看到栏杆就要跳?”

    “素秋!”身后传来郑掌班的声音。

    冷素秋回头,正午的暖阳从窗口泄下来,照着荧荧飘动的尘埃。

    “愣在那儿作甚?有贵客点名要你去陪用膳,快些换了衣服把脸洗了。”

    冷素秋心下一紧,但坐着没动。

    郑掌班怒道:“今个贵客要恼了谁也担待不起,赵成山,去!给他拉过来。”

    赵成山搀扶着冷素秋去里间换了衣服。

    “今天是什么人叫我?”冷素秋问。

    “一个纨绔公子而已...跟野鸡巷那些地痞流氓厮混来的。”赵成山替他洗脸。

    “纨绔公子?谁家的?”

    “只知道那些人都叫他昭爷,也不知谁家的,与你一般大。”

    随后房里陷入了异样的沉默,直到赵成山叹了口气。

    “但是,我也听闻这个昭爷脾气极差,谁冲撞了他,没得个好下场的,打杀了人也是有的。”

    冷素秋听了,闭上了眼睛,抿紧了嘴,忽地伸手向桌上的银剪子,便要往脸上剌。

    “住手!”赵成山抓住冷的手腕。

    剪尖悬在冷素秋的脸毫发远处,两人僵持着。

    赵死死捏紧冷素秋纤细凝霜的手腕,直到手腕上泛出酱红,冷素秋才痛得把力卸掉,剪子嘭咚一声掉在地上。

    冷素秋歪在赵成山的怀里,泪不住的下。

    “咱们只是唱戏的,不是戏里的人,莫做这种自戕的事。”赵成山搂着他,替他拭去泪水。

    冷素秋默然,然后推开了他,站起身自己去铜镜前,洗脸更衣。

    “你是男儿,何必哭啼至此?今已是十里八里有名的名角,再唱几年戏,不愁没钱放回良民。待那时,自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赵成山道。

    “也是。”冷素秋道。

    这两个字如香气销尽了的旧香囊堕在了地上,冷素秋像是在自嘲,又像是下定了决心。

    当阁厢的门推开时,随着几个侍女一齐进来的,便是换了身素锦青衫的冷素秋。

    房里暖融融的,点起的熏香直直飘在房里,而看着冷素秋进来时,步子不急不徐,衣摆却仿佛有轻巧的风托着飘动。

    洗却了脂粉的冷素秋此时更加冷艳,更加雌雄难辨。

    白皙如鹅脂与从肤底透上来的桃红血色,如一盏跃动的活火钩起了江昭心里的热意。

    但江昭克制住了,甚至表现出难得的尊重与礼貌,只等冷素秋落座。

    冷素秋看着房里坐着的两个客人,一个不动声色盯着他看,一个谄媚地笑着。

    吴来可没想过自己还能这么近地见到冷素秋,笑着张罗酒席。

    杯酒几巡,笙歌数阕。

    吴来一逢迎惯了酒席的市井无赖却最先醉的不省人事,很快被江昭的随从带走了。

    而江昭克制着自己,只是小酌几口,等冷素秋醉下。

    直到那裂纹月白瓷酒壶见了底,冷素秋却并无醉意,反而对周遭的任何动静更加敏感了,他在推杯换盏间,看到了书架前抱着琵琶坐着的乐妓,她绛红石榴裙下隐隐露出的布鞋一角上沾着小块的黄泥污渍,听到楼下厢房里一男客对人吹嘘自己的大哥在陆家军里当参将,马上就要打豫州了,闻到空气里混杂在酒香桌上珍馐香气里熏香的气味已经淡了。

    面对江昭一直看着他,嘴上却天南海北攀谈的样子,冷素秋感到他在耐心地等他喝醉。

    桌面杯盘狼藉,熏香炉里只剩苍白的冷灰,现在吴来被送走了,旁人也被江昭通通屏退。

    冷素秋头有些晕,但不是酒的缘故,许是午膳吃得太饱时会犯困而已,索性他便佯装醉下,被江昭扶至床榻上。

    “作甚?!”冷素秋见他要解他的衣服,带着醉意问道,“想你是个正派人,怎好意思做这事?”

    而江昭手还未搭上去,听得他这话,便知他醉意有七八分了,笑道:“想方才席上我俩说话那般投机,到这时却做生疏模样?”

    “生疏?非也。”冷素秋撑起身来,将脸凑近江昭,笑道,“只是感佩。冷某从来所见之人,尽是轻浮浪荡子,逢场作戏,未有真心者。而冷某恰是一芥戏子,这一出出戏唱下来,也早已是戏里人,怕是忘了真心一事。只怕,有负你的垂青。”

    冷素秋衣衫半散,红烛的光影下脖颈晕红,锁骨的影子像是香灰烙烫的癍痕。

    江昭脸上温热起来,心跳如细碎鼓声,看得半呆,手痴痴地向冷素秋的脖颈伸去。

    “公子,你要做什么?”冷素秋抓住了江昭伸来的手,用温吞,带着醉意的语气呢喃道,“或者说,你在想我得做什么,对吗?”

    “是的。”江昭魂飞出了窗外,下意识回答道。

    冷素秋莞尔一笑,两手握着江昭的手,盈盈望江昭的双眼,然后缓缓低下头去,将脸贴在了江昭的手掌上。

    冷意,从江昭的掌心窜了进去,像一条细蛇。

    江昭回过神来,像换了个人似的,抱住了冷素秋。

    “画舸依然绿水送,轻纱浣却薄如梦。”冷素秋忽然哼唱道。

    冷素秋低头,抵住江昭的肩,眼神同样冰冷,从冰水中淬出的匕首一样。

    缱绻如梦。

    近夜后,湖阳城下起了绵绵的雨。

    “夜了,公子你要走了吗?”冷素秋匍在江昭的胸前。

    “我倒想在这儿陪你过夜,只是府...家里不许。”

    “这么听来,不知此夜公子一去,几时能再得见?”

    江昭搂紧了冷素秋,笑道:“你倒还盼着我再来?”

    冷素秋听罢,作恼状,一把推开江昭,道:“莫不是想一去不回了?”

    “岂是这意思?”江昭道,“你但在这儿排你那些戏,听吴来说,这月末,你们还会演一场新排的《坠楼记》?”

    “是。你会来吗?”

    “自然。只怕到时候你先翻脸不认人,不知被那些个登徒子虏了去。”江昭笑道。

    冷素秋听了这话,便忙作哀愁的容色,不吭声。

    “怎么了?”江昭问道。

    冷素秋便应声簌簌落泪,道:“公子倜傥风流,却这般轻贱了我的为人。我岂不愿此后托身公子,只是多需公子来替我作倚仗罢了。”

    江昭那看得了冷素秋这般啼哭的模样,忙心软安慰道:“这有何难?我便同你们掌班的说,后日你只管排戏练曲,不必再卖笑他人。别说这楼,就是这湖阳城也没几个敢违我的话的。”

    冷素秋嗤笑道:“也是大言不惭了,你可知有个尤财主,他跟湖阳的欧阳太守是亲家,从来胡作非为也没得人管,就是告到衙门也没用。他前些日直接予了这楼楼主一千多两银子,要买下我。幸得这段日子他琐事缠身,没来叨烦,但弄得我一连数日睡不下觉,想他月末便要来琼玉楼看那场《坠楼记》了,只怕那时我便要被委身给他了。”

    “竟有这事?”江昭悚然,道,“你也不早与我说。”

    “我也是见公子非是那些寻常浪子,才定下心志,此后唯公子是听,才说的。”

    “不妨,他算什么东西,我便跟你们楼主说,谁也不能要了你去。一千多两银子算什么大钱。”

    冷素秋听了,心里自是喜不自胜,但也担忧他不过是扯大话而已。

    直到月末,戏台上冷素秋扮的绿珠从台上跳下去后,他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后台。

    他在台上看到了尤财主,却没看到江昭。

    “回来了?洗了脸,换了衣裳,尤财主在外边等你呢。”郑掌班道。

    冷素秋背脊发寒,一时间失神落魄,空洞着眼神,去洗脸卸妆,换上便衣。

    被引至长廊,尤财主谄笑着把冷素秋搂在身边,随即上楼。

    被骗了。

    冷素秋心里绝望地想道。

    “真是好久没见到素秋初雪般的脚足了。”尤财主附在冷素秋的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待会在房里玩些新鲜的,如何呢?”尤财主喷着酒肉的口气说道。

    “耶哩?怎个不吭声?笑给爹看看。”尤财主大笑道。

    ——几点温热的液珠溅在了冷素秋的脸上。

    是血。

    随即一声尖利的喊叫声,从尤财主的嘴里吼了出来。

    冷素秋看去,一把银剪子扎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拔去剪子,血却直接喷溅了出来,头上的冠帽也跌落在地上。

    江昭薅住尤财主的头发,向着一边的木栏狠狠撞去。

    嘭得一声,木栏破碎,尤财主直直从楼上坠了下去。

    轰——,尤财主的身躯将楼下的一桌宴席砸得粉碎,血蔓延开来。

    “杀人了!杀人了!”

    许久,有人这么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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