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不应当关在牢里混吃等死,我们应当废物利用。
贵族提出的观点很快得到响应与落实。监狱在一夜之间沦为废墟,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低矮的房舍。十几平米的房子能够塞下三十名囚徒,他们像鼠蚁一样藏身于阴暗潮湿的角落。
他们是清洁工,这是赋予他们的新身份。
伊拿是从垃圾桶里滚出来的,身下的扫帚把已经看不见白色黏稠的液体,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黑色气息的黑泥,气味令人作呕。
汽水罐压出裂缝,凸出的锋利铁片刺穿了他的掌心,温热的血液滴答滴答敲打着地面,罐中剩余的汽水洗涤这肮脏的手,咕嘟咕嘟冒着白色气泡。
这理应是很痛的,可是跟身下的痛比起来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伊拿竖起扫帚,更准确的说,现在是一根木棍——它的头被人恶意踩断了。靠着这个东西,他站稳了身。
天就要彻底黑了,这是个坏信号。他必须尽快赶回水泥砌成的屋舍,与另外三十多号清洁工共道晚安,共进睡眠。
这是规定,是上层人为了防止清洁工夜晚干出荒唐事。毕竟他们是罪犯,现在不过是换了种称呼,显得他们更有用罢了。
伊拿一瘸一拐地向目的地走去,只是为了告诉监管者说:“你看,我回来了。”
这样就能保证每月工资的按时按量发放。没错,即使是罪犯也有工资。这是他们早出晚归得的奖励,少得可怜的薪水足以慰藉他们残破的身躯,而其中一大部分会被送进医院。
因为他们需要出口,用暴力输出缓解内心的躁动。清洁工不会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这太无趣了,又脏又多,和水沟里的死耗子一样。
没有人会喜欢死耗子。
他们需要发泄自己的愤怒,这就是内部斗争了,像今天被折磨一番后丢进垃圾桶的伊拿一样。他们可不敢招惹贵族,否则下一只躺在水沟里的老鼠就是自己。
可总有蠢货找死,地位、金钱、嫉妒会使他们发疯,所以规定不得不严厉执行。
不得抬头直视权贵、不得误工、不得晚归、工作时间踏入贵族区域需要得到许可……等等等等。
全是为了防止这群流着黑色血液的粗暴罪人惊扰无辜路人,尤其是长着金色卷发的贵族小姐。
可是没有一条规定写着,不许内部斗殴。
罪犯怎么死有什么紧要?
谁会在意呢。
于是清洁工互相争斗,但是他们遵纪守法。
伊拿洗了个澡,留给他的位置只有靠近门口的角落。晚风阴郁又刺骨,从门缝中一股接一股地灌入。
“杂猫,用身体把门缝挡严实些,这太冷了。”黑暗中有人大声怒骂,伊拿听出来这是下午弄断他扫帚的人。
冷就对了,伊拿想。可是身体还是很自觉地将门缝完完全全覆盖住。
“杂猫,这都要人教。”男人吹了口气,不再出声。
不一会儿,伊拿听见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像夏季池塘底下热情求偶渴望交.配的青蛙,叫声响亮又频繁。
他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伊拿两手空空走进上城区。昨晚那里死了人,需要清洁工环城搬运,最后安葬。这可不是个轻松活,棺材那么重,路程又那么远。
可是没办法,伊拿是一位清洁工。二十岁的他已经拥有超过半生的工作经验。他十岁那年,被人从灰头土脸的牢房里赶了出来,告诉他真是赶上了好时候,证明自己生命价值的时候到了,他将成为所有公民的奴隶,可以被尽情使唤、吩咐、差遣。直到筋疲力竭。
“喂,走快点。一群废物,总是想着偷奸耍滑。不要以为自己装作腿瘸了的样子就可以逃避这次工作!付你们工钱不是为了看你们表演的。脏东西,天生的蛆虫!”
监管者言语嘲弄这群危害社会的害虫,即使他们如今冠以保护环境的虚名,这不过是给他们减轻罪责的机会罢了。
上城区金光璀璨,真金白银装修而成的房子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艳丽的色彩。实在是美丽非凡,让人瞠目结舌。
“流浪狗,低下你们的头!”监管者出声呵斥,手中的黑色皮鞭跃跃欲试。但好在这几个清洁工都是不会龇牙咧嘴的狗,他们流浪又安分。
这就是选择他们搬运尸体的原因,国王的尸体万分尊贵,容不得出半分差池。
广场中央,棺材敞开盖子安详地躺在那里。
鸽子跟随着投食者的脚步,只为填饱自己的肚子。它咕咕地叫着,单纯地向国王靠近。
一旁的侍从全然不知危险已经登堂入室,他正想尽办法讨穿着漂亮礼服的小姐欢心。这对他来说太简单了,他侍奉过很多小姐,他很懂得哪些话题会吸引她们的目光,让她们流露出像星星一样惊讶娇羞的神情。
侍从将这种反应归类于爱情,眼前的女人一定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即使他只是一名小小侍从。
在他身后不过半尺的国王可没有这样的好心情。因为鸽子的脚爪刮花了他的脸,坚硬的喙穿插着他的皮肤。
“天哪!天哪!”终于看到这一幕的小姐惊呼出声,侍从不明所以地向后转头。
他失去了刚才挑拨女人心弦的游刃有余。他张开嘴,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鸽子被女人的大惊小怪吓得飞走了,留下棺材中眼眶处的两个黑洞。
眼睛,国王的眼睛……
他们把国王的眼睛吃掉了……
没有了鸽子肥硕身躯的遮挡,尸体一览无余。
侍从这才看清自己究竟犯了怎样天大的错误,他吓得腿软,却被细心的小姐稳稳托住。
“比卡,这可怎么办呢?”
话音刚落,热血从头颅飞溅而出,脏了小姐的脸。是箭矢从比尔的额头钻了出来,脑浆被搅碎、又升温。
他死了,在温度低迷的冬季死得滚烫——
公主将他一击毙命。
呵特丝的脚步没有移动,她就静静站在原处,保持拉弓的姿势。射中目标对她来说太过稀松平常。毕竟为了增长箭术,她多次野外狩猎。指哪打哪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一直磨练的不过是没有必要的仁慈。
呵特丝面无表情,一旁的女皇却没有这么稳重,她鲜红的嘴角和深蓝色的眼瞳都强调她在狂喜。
“呵特丝,你太棒了!”
呵特丝闻言点点头,将弓背在身后,乖顺地站在女皇身旁,一言不发。她的眼睛热情又好动,认真观察与死者相识的小姐露出了什么表情。
啊,好无趣。
是恐惧与恶心。她还以为精致的面容也许会有不同的表现,原来都一样。
呵特丝看不到她想要的表情,虽然她也说不清楚一直等待的“特别”是怎样的。
“父亲,你还好吗?”女皇旁若无人地奔向棺材,看不清父亲的脸。这是鸽子的功劳。“啊,啊。看起来不太好呢。”她笑容闪亮,话语又让人惋惜。她拉起国王那粗糙又冰凉的手,低头落下一个吻,说:“父亲,这就将您安葬。”
“好的。”女皇自言自语。
清洁工姗姗来迟,好在女皇并不在意。她在尸体边起舞,是父亲的,也是侍从的。
“请问,”伊拿低垂着眼睛,“两具尸体都要抬走吗?”
监管者生气他的多嘴和愚蠢,尽管这个询问相当礼貌。可是没有人会放纵尸体扔在大街上不管,不是吗?
“当然不。”女皇说。
“……什么?”监管者惊得抬头。
“让他待在这里,不然鸽子会饿的。”女皇露出甜美的笑容,她吃吃笑出了声,一点没有女皇的样子。当然,他是指那位可怜的侍从。
国王已经面目全非,那些繁琐的流程就可以省省了。毕竟,现在就算提着他的头环城一圈,他也什么都看不见。开棺游街不就是为了让他再看一眼曾经拥有的富饶城池吗?
这对清洁工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女皇大人真是正义的国君!他们想。真是善解人意!他们窃喜。
到了晚上,清洁工终于折返回家。
就在伊拿以为今天终于要结束时,一双黑色马丁靴出现在他的眼前。
“请跟我来。”呵特丝简洁命令道。“我要带走他。”她对面露困惑的监管者说。
“当然,公主殿下。”监管者透过微光看清来者的脸后分外殷勤,“请随意。”他说。
下城区路灯昏暗,本是滋生犯罪的绝佳地点,可是这里安静祥和。一切归功于良好的治安。呵特丝是个安静的人,大部分人都给她打上无趣的标签,因为她循规蹈矩,沉默寡言。
但是此刻,她的心怦怦直跳,像是蒸汽争相逃窜,要从容器中跳出来。意识到这一点,呵特丝抿起嘴,她不想发生这种事。也许是周围环境萧瑟带来的恐惧,也许是身边的男人是个危险的清洁工,也许是自己……
自己一直以来不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依据命令行事。可是现在,呵特丝竟然将一个清洁工带进上城区。真是擅作主张。
呵特丝暗道自己太冲动,一个男人在床上的建议竟然被她采纳。“呵特丝,去找一个清洁工跟你上床吧。那样你就会知道,这全是你的问题。”呵特丝原本盯着天花板的眼睛转向一脸愤怒的男人。
啊,这是命令吗?好像不是,呵特丝想。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再次对上男人的目光,她怀疑也许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竟然还是出错了么?她怔愣着想。即使自己一直严格执行命令,循规蹈矩,不曾逾越,卷面却还是被打上了鲜艳的红叉。
不,这不对。
此刻,年轻的公主就像被扎破的气球一样,露出满面愁容的脸。她有点冷,她感觉。
“我会采纳你的建议。”呵特丝没有期待与热情,但她认为男人的话值得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