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少年管教所。
锈迹斑斑粘连血丝的铁床上,形容枯槁面色苍白的少年仰面躺着,凸起的脊背接触根根冰凉,四肢被束缚带死死捆绑。
一动也不能动。
咸湿的汗液从打湿的鬓角、额头滚落。
“滴。”
“滴滴。”
汗液滴落的闷声响彻耳畔。
原来是这种感觉。
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目光所及,暗无天日,没有一丝光芒,眼前一片漆黑,被束缚的自己雕像那样一动不动,未知的恐惧笼罩身体和精神。
原来是这种感觉啊,那个蝉鸣聒噪的盛夏,尤袤被刺入纹身时,陷入蔽境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今天他还记得尤袤,记得这两个字,这个名字,记得那人的音容笑貌。
还记得,他的记忆深处里有他。
路翎艰难地勾起唇角浅浅地轻笑。还记得,没有因疼痛模糊记忆。
如果可以,他想动弹手指,然而,这轻而易举的小动作他也办不到,这成了他的痴心妄想。
房门被从外打开,刺眼的光束照过来,漆黑的瞳孔骤然轻颤,他偏过头不适地眯起眼,动作间略长的碎发滑落,凌乱地挡在眼皮和睫毛。
视线被阻碍。
粗暴的电击是更改基因的好方法,路泯深以为然。
于是,路翎的噩梦来了。
白炽灯下晃来一张海报尺寸的大照片,照片上的少年骨相优越,鼻梁高挺,眼睛深邃,即使面无表情、目光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微扬的嘴角也能看出他在愉悦。
在笑。
“认识吗?”上方冰冷刺骨的声音问。
“认识。”被绑着的路翎脱口而出。
“这里是哪里?”指尖游移在某一处。
路翎微眯眼,目光黏在照片上,定定默看,顺着指尖投去一瞥。
“鼻子。”他回。
话音未落实,一股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电流迅猛地流窜他的全身,如一团烈火,给所到之处,带来阵阵剧烈的震颤。
电流沸腾了血液,刺激了骨髓,几欲爆裂肌肤下的万千条淡青色血管,路翎死死咬紧牙关,青筋霎时爆起,他像搁浅在岸上缺水的鱼,一个劲儿地挣扎,翻腾,腰背猛烈弓起,铁床剧烈晃动几欲崩塌。
撕裂般的阵痛连同齿牙被他硬生生吞入腹中,他在铁床上癫狂地扭曲身体,拳头握紧锤击硬板。
也是硬气,全程一声不吭,一言不发。
挨过一轮儿后,他松开嘴,鲜血从齿缝流出来,他已经浑身湿汗淋漓,狼狈得仿佛落水的狗,湿淋淋的。
神志不清地歪着头时,头颅被蛮力抓起扬高。
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里是哪里?”
路翎看也不看,重复:“鼻子。”
电流又一次迅猛地袭来。
整整七天,他在一次又一次电流中丧失神志,又被电流折磨得不得不睁开眼苏醒。
他消瘦得不成人样,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睛深陷于眼眶,渐渐的,从明亮到黯淡再到空洞无光,再到麻木不仁。
唇瓣无时无刻不在颤抖,下唇被咬破,上面依稀带着深深的牙印。
大量汗水流下,身体的表层布满汗渍累积的白色颗粒。
每问一次身体器官,像嘴巴、鼻子、眼睛、耳朵、额头、下颌……就会带来一阵电流。
一个器官一个器官地遗忘。
以鼻子为伊始,耳朵作结。
他摸过亲过手指捻过的,他深深喜欢的器官,在脑海里一点点流逝,一点点淡去。
七天后,路翎浑身颤抖,再也发不出“认识”的音节。
但他也没能发出“不认识”的音节,路泯和林菲的希望落空。
明明已经一无所知,空空如也的脑袋不再留有那人的痕迹,一起磋磨的过往、结合的点点滴滴被抽离,被挥散,全都付之东流。
他已然不记得那人,音容笑貌也好,脾气秉性也罢,全都不知晓了。
可这熟稔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只是提及这人的名字,这陌生的名字,心脏会不可自抑地砰砰直跳,像是在欢呼雀跃。
我的心脏认识你吗?我的感觉熟悉你吗?我浑身上下小到绒毛血液血管大到肌肤皮肉,全都对你这么感兴趣吗?
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为什么我会对这样一个陌生人,有这样的感觉。为什么只有你是例外。
为什么打来电话时自己会没有迟疑地接下。
又为什么迟迟不能挂断电话。
为什么不敢回答“不认识”。
你又为什么那么生气,我的心脏为什么突如其来的麻痹阵痛。
他不知道,他要去A城弄明白,弄清楚自己痛的原因。
屏幕幽冷的光束把他苍白的面容照亮,他最后一次确认志愿内容,而后一言不发地合上电脑,身体陷于松软的沙发,抬起手疲惫地捏了捏眉尖。
太阳穴突突地跳,扶着沙发的指尖不禁轻颤,远方有人在等我么?是谁呢。
眼前晃来浅浅的阴影,路翎掀起眼帘,朝走来的女人礼貌点头。
“妈,”他拧眉,神色困惑,“今天有个叫尤袤的人给我打电话。”
林菲面容一僵,转瞬展露和蔼的微笑,亲昵地抚摸儿子疮痍满目的脊背,最近身体恢复不错。
“你接了?”她柔声问。
“嗯。”
“你认识他?”林菲眼睛几不可闻地微微眯起。
心脏又在不受控地怦怦跳动,频率那么快速那么迅猛,要破膛而出,单手静静托着下颌,空洞的眼睛忽闪一簇光亮,他掀唇反问:“我不该认识他吗?”
神采有一瞬的怔愣,林菲抿着唇没出声,良久,拍拍路翎的肩膀,“不过是个陌生人,别放在心上。”
女人走后,路翎单腿屈起,一个人躺在沙发上苦思冥想,手已经不自觉地抚摸到心口。
陌生人么?
他想,我的心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的心还在热烈地回应。
怦!怦!怦!震耳欲聋。
看,跳动得多快。路翎扯动唇角,露出一丝浅笑。
想见,想知道,想彻底弄清楚。
*
这个夏天格外难熬,蝉鸣格外聒噪,空气也非同寻常地粘稠。
暑假的一中宿舍不让住人,没地方可去,尤袤又乖乖地回到了花雨巷,龟缩在一隅房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手机摔了他不打算再买一部。
整天整夜的睡不着,脸上的阴翳只增不减,反应也有些迟钝,做饭时,目光僵在一处,失神许久,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切菜时,一刀下去,手指血液喷溅。倒不是他有心自虐,实在是思绪乱如麻花,眼睛和思绪不匹配,是错位的。
思绪告诉自己,这个角度可以切菜,是安全无误的,一刀下去,切的不是菜,是活生生的手指。
把喷血的手指含在口腔里,温热包裹伤口,一点点吮吸自己的血液。
血腥味弥漫口鼻的瞬间,尤袤顿住,他感到讽刺,血液是他抗争的证明,然而,自己抗争了个寂寞。
人都跑了,撒手不管了,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你谁?”亏路翎能问得出口。
已经过了一个月,想到这事,他仍旧胸闷气短,骨子里的暴虐肆无忌惮地滋生。
想揍死那傻逼。
白天他呆在房间,哪儿也不去,自顾自的颓废,闭眼就是睡,他不伤感,只是愤怒。
对着虚空愤怒,对着过往的一切愤怒。
他恨不得遗忘了所有,越是恨得牙痒痒,他的记忆越是明晰,盘亘在脑海,一遍遍上演他屈辱的过去,一遍遍凌迟他的心脏,激起他的情绪。
白天他只是恨,一旦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
寅夜无人,寂寥无声时,他的脆弱来势凶猛,带来潮湿的泪水,打湿鬓角的碎发。
他沉溺在泪水积攒的潮水中,一寸寸地往下坠。
阒然无声,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来,嗓音暗哑,无声无息地淌泪。
为什么呢,一侧脸半埋在枕间,一片湿润,他扪心自问,悄然地问,破口嘶鸣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放弃我,我都没放弃你。
泪眼婆娑,意识朦胧间,窗缝投来微微晨曦,而后是恼人而聒噪的蝉鸣,吵得他本就缺氧的脑壳疼。
夏天,还要多久才结束。
记忆,要用多久才能遗忘。
痛苦的疤痕,什么时候能够消除。
恨意和委屈双双挤压下,尤袤抹掉泪痕,再也不坐以待毙。
他抛下这座土生土长的渊城,粗暴地切断一切人际关系,带着沉甸甸的情绪,是悔也好,是恨也罢,直奔其他城市。
哪里都行,只要不是这座让他痛苦的地方。
远离它,遗忘它,用新城市的一切洗刷这段过往。
重塑自己。
他要重新开始,重读高三,不过是考砸一次,一次不行就第二次,二次不行就第三次。
他有的是耐性,可以千千万万次。
要靠自己,一举考入A城,要一个交代。
不认得我?好,打得你认得我,我的拳头想你了。
九月中旬,云城一中开学。
“哎,你不是本地人?”新同桌问他。
身处陌生城市的尤袤头也不抬,垂下眼皮,淡定地单手拧开矿水瓶喝水,低声嗯了下,另一只手继续做题。
桌面,满是眼花缭乱的复习卷。
他的未来,不曾被毁灭。
即使被毁,没关系,他可以再次争取。
恨意滋生动力,他感到自己力量爆棚。
只是在夜晚,他的脆弱和委屈时常来光顾他,带来白天不易见的泪水和通红的眼睛。
“怎么哭了?”
林菲匆忙抽纸巾递给路翎。
路翎边落泪边擦拭,目光是茫然的。
“不知道,”他说,心口传来莫名的尖刺的阵痛,垂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指尖流淌的晶莹泪珠,他声若蚊哼,迟疑而清晰地问,“远方,真的没人在等我吗?”
“为什么,我的心会有被揪扯撕裂的剧痛。”
“为什么,恍惚间,感受到远方有个孤寂落寞的身影,等着我去安慰拥抱……”
林菲替他抹去泪痕,残忍地回:“没有。”
远方,不曾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