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粘稠的空气漂浮浓郁的酒气,尤天安喝酒了,面容狰狞酡红,神情醉然,脚步虚浮。
尤天安一旦喝醉,尤袤将毫无胜算。
他将毫无招架之力,只有挨揍的份儿。
被凌厉的一脚踹在地上,死狗那样狼狈地匍匐在地,锋利的下巴磕碰在一块砖头,下颌骨的剧痛使他短暂的失神片刻,缓缓的,疼痛电流般袭来,汹涌全身的血液骨骼。
尤袤嘴里发出急促的闷哼就再发不出任何声音,虚汗滚落鬓角,双手虚虚地压在腹部以缓解疼痛。
但也是于事无补。
可耻的?他只是谈个恋爱,怎么就可耻了?哪里可耻?额前碎发遮盖他惨痛的眉眼,眼帘下的眼睛琉璃珠宝般矍铄闪亮。
“雌伏在男人身下还不可耻?要点脸吧,我生儿子可不是用来当鸭给别人捅后门的。”头顶喷薄着醉意的声音落下来。
被侮辱了。
尤袤趴在地上,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无惧意,仰头看高大的男人,开口说话时血液滚落苍白的下颌,他不在意。
“你就很要脸?你天天驰骋在女人身上,有什么颜面说我?”
“这能一样吗?”尤天安的拳头收不住了,阴影走来,尤袤悚然一惊,瞳孔骤缩。
“哪里不一样?和男的在一起的恋爱就不是恋爱?”路翎歪着头,右脸红痕小蛇般从额角蜿蜒到下颌骨,肌肤高肿,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被路泯按在车后座,双手被桎梏在身后,永无翻身之日压制在下。
身后的父亲比他高大,比他威武,雄浑的肌肉蕴藏无穷的野性力量。
林菲抬手又是一巴掌,切齿厉声:“和男的在一起?你恶心不恶心?”
路翎抿着唇不出声。
越想越气,气得头脑直发昏,她拍着胸口缓气,吊着一口虚弱的气息说:“路翎,你要叛逆到什么时候,我够包容了吧,你私自从大学退学跑到这么个僻壤的城市,我没说什么,你谈恋爱我只叫你适可而止,你就是用这种恶心的恋爱报复我的?”
“今早的飞机,撇下一堆会议,一宿未睡,跨越千二百里来祝你旗开得胜,盼你高考如愿以偿,你就这么对待我的?”
“知道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中同性恋之一是路翎,是我的儿子,我的血肉,我是怎么想的吗?”
“失望,彻底的失望,我白生了你。”
“妈,”扭头看女人憔悴的面容,向来精致华贵,仪态大方的女人,在这刻萎靡如枯枝烂叶,头发凌乱,双目布满血丝,眼底淌过显然的惊恐和惶然,路翎盯视几秒,难得亲昵地称呼她,语气平缓,不再那么争锋相对,“这是刻印在基因里的,这是不可解的,希望你能理解。”
“什么基因?”路泯沉静地看他,终于启开薄唇,面容难掩疲倦和失望,语调低沉,“我家没这样肮脏的基因。”
“倘若有,就改。”路泯一锤定音。
林菲俯身,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你是走入歧途了,我们帮你拉出深渊,祛除不干不净的东西,你还可以一尘不染的,你可以步入正轨,你只不过是......暂时坏了。”
偏过头躲过亲昵的抚摸,路翎目光灼热,固执地重复:“我没坏,这不是坏。刻印在骨髓里的东西也改不了,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改不了。”
周遭寂静,空气陷入凝滞,阴冷的气息渗入肌肤,路翎抬眸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挺阔眉眼。
路泯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双手施力,几乎卸掉路翎的两条手臂,下方传来抑制不住的痛呼。
“你是在忤逆我?”
路翎喘着气,闷声隐忍在胸腔,墨色车窗映照他痛苦到扭曲变形的面容,风光霁月的学霸此刻成为一只困于囚笼的野兽。
半晌,他决绝地吐出几个清晰的字。
“对,忤逆你。”
路泯眸色暗沉。
“儿子凭什么不能打儿子,只允许你打我,我乖乖受罚么?反正已经够倒霉的了,够混乱的了,癫狂一点又怎样,我他妈今天就是要倒反天罡,顶撞你,打得你满地找牙。”
尤袤从齿缝中艰难挤出这么一句,他喘息困难,晃荡着直起身,浑身上下的零件被尤天安的拳打脚踢折磨得溃不成军。
但他到底是站起来了,疼痛被他抛掷脑后,濡湿凌乱的碎发中,精锐的目光迸射出来。
断然抹去嘴角的血珠,颤颤巍巍地抬起血淋淋的拳头,接受对面尤天安的袭击。
尤天安雄赳赳气昂昂,一咧嘴:“好啊,打得你再也不敢说自己是同性恋。”
“打得你再也不敢说这是刻印在基因里的。”
路泯表情凝重,扯起唇间勾出一抹骇人惊悚的浅笑,抬手慢条斯理地解开领带,衬衫白袖一点点往上卷,时间被放慢,压力被放大,山雨欲来。
尤袤屈腿往后退,眼瞳里的人影渐渐明晰。
两波父子之战彻底拉开序幕。
儿子不让父亲,父亲不让儿子,为一个执拗的观念,双方争锋相对,拳打脚踢,互相掣肘。
同一脉的血液在肆无忌惮地流淌。
我闻到腥甜的铁锈,那是我曾抗争的鲜明证明。
尤袤输了,路翎也输了,输得狼狈,输得凄惨,输得彻底,血淋淋的教训是:不可忤逆长辈。
孤零零的单支手臂从酸痛到麻木,被活生生卸下去,筋骨错位,清脆落在耳畔,路翎满脸汗液,猩红着眼睛,张口难耐急促地喘,额角和颈侧凸出道道隐忍得几欲爆裂的青筋,他像一条濒死缺水的猎物,怎么也逃脱不了猎人的枪林弹雨。
上方冰冷的声音平静和缓地说:“路翎,有一点你想错了,你说基因不可更改。”
路翎从后视镜里睨斜那张冰冷如一潭死水的面容,眼皮剧烈地颤抖。
路泯漫不经心地扣好衣领,轻轻拂去衣服上的褶皱,又抽出纸巾拭去嘴角的血丝,抬眼看狼狈的路翎,宛如恶魔低语不容反抗道:“哪怕是基因,也是可以更改的。”
“那就改一改。”林菲满意地笑了,这次,她细软的指腹成功触摸到路翎的额头,为他拭去薄汗,肌肤下的人销声无音,浑身战栗。
人流散去,喧嚣隐去。
挫败地躺在一片空地上,尤袤眯缝着眼,眼睛只是露出一条窄细的间隙,高肿眼皮开始发疼,咸湿的汗液和粘稠的血液堵塞他的视线。
尝试几次后,他没再睁开眼。
想到其他同学的轻松笑靥,考后张狂放肆的欢声,他很困惑,为什么别人的青春是张扬明媚的,是炙热滚烫的,是万丈光芒的。
而他自己的,却是在粘稠的血泊里,在隐忍和担惊受怕中,像过街老鼠被千夫所指责,是那么的见不得人。
尤天安狠狠教训他一顿就走了,他没力气站起来,抬起无力的手臂伸向口袋,慢腾腾地摸索出手机。
满手的血丝,混着尘土,肮脏不堪,有两片指甲盖不知道翻飞到哪儿了。
指腹触及屏幕,屏幕立即被染脏。手机没电了,尤袤想,怪不得收不到路翎的消息。
路翎也该考完了,找不到他会着急担心的 ,他又躺了一会儿,扶着墙壁双腿颤抖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打车回寝室。
司机怔了怔,大吃一惊,抽出纸巾和湿巾仓惶地递给他。
“去医院吗?就在这附近。”他问。
“去一中。”
司机心惊肉跳从后视镜看他,关切问:“你这是怎么了?考完被打了?”
尤袤接过,礼貌地低声沙哑道谢,嗓音难听得自己都听不惯,索性闭嘴不再言语。
司机自讨没趣,看狼狈的少年艰难地喘气,没有说话的兴趣和气力,他没再继续问。
攥紧湿巾对着后视镜缓缓擦去凝固的血块和尘土,脸变干净些许,看起来赏心悦目,不再是那个匍匐在地的狼狈少年。
一中从没这么空旷过,高考完,它彻底阒然无人。
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寝室,推开门,没发现路翎的身影,尤袤眼眸浮现短暂的惊讶,很快,又消失匿迹。
可能是被什么事耽误了,他想,再等一等。
他按部就班地给手机充电,去浴室洗澡,没再瞧一眼书桌堆累的复习资料。
他本能地回避这场考砸的高考,与高考有关联的一切,哪怕只是细枝末节,只是蛛丝马迹,都能牵引起被撕卷的狼狈和无措。
这个夏天,和那个被摁着纹身的夏天一样狼狈,一样的窒息,站在花洒下,他突兀地这么想。
任由冰凉的水降落在肌肤,雾气氤氲模糊自己的视线,他抬手将稍长的前额碎发往后捋。
发生一系列糟糕的事,气愤归气愤,心绪大乱,但尤袤并不气馁。
他想的很明白。
抱着一辈子的恋爱,不是一纸空谈的恋爱,还没有这么脆弱,只是被揍了一顿,身体见了血,留了几道疤痕,打乱了规划好的未来。
同性恋的事情败露,任由他人点评,怎样都好,只要别在他眼前发癫。
这些统统不足以打败他,他不屑。
他没有脆弱到为这些身外之事患得患失、大声啼哭,路翎早就明明白白告诉过他,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们的感情。
距离、时间、家庭,全都不足为惧,全都不在话下。
除非他们自己甘愿放手。
擦着头发出来,尤袤坐在床头开机,罔顾一串的微信消息和电话,给路翎拨去电话。
竟然没人接听。
尤袤极短地怔愣了下,攥紧手机,微敛眸凝视冰冷的手机页面,无法理解,怎么会没人接听?
此后的一周,尤袤没打通过,全以失败告终。
直到一周后。
打通了。
巨大的惊喜袭来,一举扫空一周间的困惑和担忧,尤袤的心怦怦直跳。
你去哪儿了,怎么消失了整整一周,为什么不来找我,发生什么事了吗,考得怎么样,我考砸了,秦桦撕了我的试卷,未来是不是被我毁了,约定还作数吗,接下来该怎么办,还去A城吗?
这些,挤压淤积在心中沉甸甸的这些,全部在他的唇齿间急速滚过,被他强硬地咽下。
他先按兵不动,而是等着,等着对面的人说话。
对面长久的没音。
长久的沉默令尤袤合理怀疑是否接通了,瞥一眼手机页面,确实是正在通话中。
他不言,对面不语。
一股彻骨的凉意莫名攀爬在脊椎骨,尤袤浑身哆嗦,眸色黯淡,攥紧手机的指骨泛白,心田产生巨大的、无名无理由的惶恐。
良久后,一道声音夹杂着细细的电流打破僵硬的局面。
“喂,你谁?”对面问。
对面那熟悉到刻骨的声音问。
思绪千回百转,尤袤预想过几十次,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开场,他的耳朵短暂地嗡鸣,大脑当机一瞬。
什么叫“你谁?”我是谁你能不知道?开什么玩笑。
“尤袤。”半晌,他咬牙切齿地回,连侧咬肌发出一阵声响,拔高声音,怒火冲天地朝对面呛过去,“怎么,不认识?”
确实不认识。
路翎面露狐疑,指尖按在挂断键,仿若有千钧之力压在指腹,迟迟不能落下去。
到底是为什么,明明不认识,明明是不认识的名字,不熟悉的声音,却让人无法拒绝。
却依恋而贪恋地想多听几句。
这份依恋和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来源于哪里,为什么大脑空荡荡。
为什么会哑然失声,“不认识”这三个字翻卷在舌尖,难以叙说出口,为什么不敢说出口,是怕让谁失望。
沉默给出完美的答案,尤袤气得额角爆筋,牙齿直打颤,气焰嚣张问:“既然不认识,为什么要接我电话。”
不知道,下意识的、习惯性的就做出这样的举措,下意识的目不斜视,无法置若罔闻,路翎敛眸迟疑着,仍旧是没有勇气直说,指尖也迟迟落不下去,大气不敢出。
“砰!”
玻璃破碎的尖锐声音,尤袤直接把手机扔了。
路翎先放手了?
路翎先放手了。
一辈子的恋爱,轻而易举地被放弃。
为什么认不得我。
为什么不愿认我。
他妈的,去死吧,这个操蛋的世界,全他妈的都去死吧。
手中空荡荡,怒气和暴虐在血液里滋生,想去破坏,想毁天灭地,他赤红着双眼推倒书桌,摔落花瓶,狠踹床脚,满地的狼藉。
胸膛仍旧因气愤剧烈地起伏,窗外聒噪的蝉鸣,燥热的微风拂过来,吹散凌乱的发,吹不散淤积的闷气,这些在时时刻刻提醒他,这个盛夏,他过得一团糟,一如过往的那个盛夏。
何贤岷给他刺纹身的那个夏天。
艳阳天,冰汽水,他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这个夏天和那个夏天有什么不同?
秦桦撕破高考试卷,未来幻灭,照片流出,事情败露,混乱,癫狂,血液,讥笑。
这个夏天更甚。
他彻彻底底失去坚强的理由,遗失后盾和依赖。
这才是真正的噩梦,他坠入无间地狱。这时他的世界才全方面彻彻底底的崩塌。
窗外一缕晚风吹来,掀开他洗澡后因情绪激昂再次濡湿的发。
肌肤颤了下,他不可思议地晃着脑袋,身体反应慢半拍似的,踉跄几步跌倒在狼藉的地面。
地面满是做过的试卷。
冷风催我醒,原来共你是场梦。
凭什么要放手。
我已经艰难地维持了,已经刻苦地在进步在学习在为未来思虑打拼了。
我有错么?
没有。
所以,为什么?
凭什么?
“傻逼路翎,再次相遇,提头来见!”他低声嘶吼。
*
“为什么要去A城?”
出成绩填志愿,路泯和林菲问路翎。
路翎气色已经恢复,不再那么苍白。
坐在沙发上凝神想了想,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对这么一座陌生城市抱有如此固执的念想。
为什么呢?不知道,下意识的想去,徒然地想试一试。总觉得那里有人在等自己。
总觉得那里有一个秘而不宣的诺言。
哪怕我一无所知,凭借丝丝缕缕又莫名其妙的感觉,我仍然,毫无犹豫地,坚定不移地,不假思索地奔赴你。
义无反顾地——
奔赴你和你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