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瑄半倚半靠在马背上。
一缕黑发扫过他的脸面,让他的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适才看到此处有我同族身上发出的祥光,好奇过来看一眼,不想竟是你。”耳畔那人低语,指尖轻触了下他别在腰间的毕方翎羽,“你还留着,幸亏……”
后背突地一凉,李庭瑄本能绷紧了身体。
“药刚上去,会有点疼。”
声音太过耳熟。
李庭瑄难以置信的睁眼,冲口而出一个名字:“……允鹤?”
一粒药丸塞过来,堵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你在这里休息一会,仗很快就打完了。”允鹤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扶到处墙根底下。
左右看了看,终是放心不下。安禄山满城妖兵,若有一两只流散的跑来,也是危险。
“还能骑马吗?”
李庭瑄暗提了口气:“不会拖累你。”
允鹤皱眉:“什么拖累不拖累。”重新把他推上马背,一提缰绳,“走——”
安禄山发动最后冲锋,军队如同海啸一般卷来。
流矢射中了允鹤,又被他的护体神光弹开。
李庭瑄几次张嘴,想跟他说迟瑞的事情,声音被四面八方的风声、呐喊声、马蹄声盖了过去。
“有话一会再说!”
允鹤沿途斩杀阴兵,对安禄山麾下的活人叛军却一律不管。
李庭瑄看他只往阴兵聚众的地方纵马,生怕他分神,不敢再多话。
身后,一道黑影掠过,马背上的人一脚踏上马鞍,以左臂抡起一柄阔剑,右臂空荡荡的衣袖迎风扬起,当空纵跃,凭着那剑的力道,朝他二人斩下。
李庭瑄骤见地上的黑影逼近,惊呼一声:“小心!”
允鹤返身,准确一拳击在剑身上,“当”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那人凌空翻了个身,滚落地面,狠狠道:“李猪儿!你这是叛逃!”
李庭瑄抿了抿嘴,垂首看向地上那人。
洛阳军情告急,苏庆元不知何时竟从晋阳赶来了。
“苏将军。”他缓缓开口,一呼一吸间牵动后背伤口,疼得冷汗直冒,“你当日救我,我很承你的情,不过……”
允鹤直接替他答了:“不过他从来不叫李猪儿,他叫李庭瑄。况且,他一直都是我朋友,何来叛逃一说?!”
李庭瑄心头猛地一震。
适才这一路,他反反复复都在琢磨着,该如何向允鹤解释他重回安禄山麾下之事。然而那句“他一直都是的我朋友”便犹如一剂猛药,瞬间打消他心中的难安与顾虑。
“你……”他转头,望向允鹤。
允鹤含笑朝他扬眉,清澈的瞳中映出面前上万阴兵及各建筑上出现的弓箭手。
“难道我说得不对?”
李庭瑄点头,恍然明白了汉人有一句很蠢的话,叫士为知己者死。
“如你所说。”
允鹤单手护着他:“当日为了救小瑞,耗时一年有余,待我重回长安,局势已变,其后行程匆匆,我竟忘了打听你是如何脱身,当真有愧于你。你可曾生我气了?”
李庭瑄一怔,片刻的呼吸停顿后:“我若因此动气,就真辜负你这番信任了。”
允鹤一笑:“好。”拨转马头,重新冲入战阵之中。
霎时间乱箭疾射。
苏庆元失了战马,从地面一跃而起:“我如此信任你……!!”
李庭瑄看得允鹤始终不伤活人,又见四周流矢纷纷,纵有护体神光,终归是阻了视线。
他摘下马背上挂着的长弓,握在手上,从箭囊中抽箭。
允鹤道:“你背上有伤,不要射箭。”
李庭瑄调整呼吸,屏气凝神,放出第一箭。
紧接着,允鹤一提缰绳:“驾!”
座下白马带着两人,冲向城门口。
与此同时,安禄山带着数千名阴兵发动冲锋,朝他们碾压过来。
李庭瑄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敌阵放箭。
连珠箭生硬的打开一条血路。
李庭瑄瞄准了战阵中心,那满身铠甲,高头大马之人,叮一箭,射中他的头盔。
安禄山头盔被打掉,勃然大怒,吼道:“李猪儿!!”脖子上漆黑的饕餮纹突显。
短兵相接的瞬间,允鹤将手中长鞭换成利剑,一剑迎上安禄山的□□。
刹那间火光迸射。
允鹤浑身灵气乍现,背后生出白鹤飞翼,安禄山周身黑气昭显。
两人互换一招,再次擦身而过。安禄山退回阵中。
李庭瑄低声道:“你要小心,他是饕餮。”
允鹤扬眉望向安禄山:“肉身已毁,灵体无处安放,这副凡躯也撑不了多久。”
绯羽刚化形不久,长时间以三昧真火应敌,损耗巨大,重新化为人形,落在允鹤的马前。
他不会骑马,看到允鹤马背上已经有人,不满的“哼”了声。
双手持了一杆火红的缨枪,遥指安禄山:“妖孽,今日就要你的命!”
晁风与郭子仪各率领余下兵马会合,两大阵营相互对峙。
此时,安禄山城外大营粮草全数被毁,余下城内阴兵与活人约有两万。
晁风两千龙武卫士只折损了一百来人。
郭子仪的四千精兵攻城之时被冲散,此时只剩下寥寥数百人跟在身后。
若按唐军一开始的计谋,晁风夜袭,郭子仪正面诱敌,再由李隆基率领援军三万杀至,胜券在握。
如今却少了后援。
唐星羽看到允鹤单枪匹马,杀入重围:“国师,你不是该护送皇上往马嵬驿?”
晁风不作声,同样望向他。
允鹤挑眉:“我护送他作甚?我是来降妖的,又不是来护驾的。”
晁风:“……”
身后龙武卫士中有不少或曾被他施救,或是见过他杀敌英姿的,轰然叫道:“国师神威!”
晁风阵前邀战:“安禄山,你谋逆造反,以下犯上,今日一战,叫你知道我大唐国威仍在!”
安禄山冷声笑道:“大唐国威?就凭李隆基那窝囊废?!你们一群无知小辈,拥护一个假皇帝到今日,还执迷不悟,当真可笑!”
晁风脸色一变:“闭嘴!妖孽当诛!”
“妖孽?”安禄山狂笑,“百年之前,谁敢在我面前称一声妖孽?我才是真正的护国大将军!是你们!你——”他用手指着允鹤,“萧允鹤,你的师父,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生生害死了真龙天子!可怜这江山……你放眼看看,李隆基身上可有龙血?!”
晁风项上青筋暴起,怒道:“一派胡言!”
允鹤忽道:“然而你终究不是天子,无权替他发动战争,祸乱人界。”
“我无权?”安禄山面沉如水,“彼天子无德,吾将取而代之!从今日起,我就天道!”
绯羽皱眉:“你疯了吧?!”
“疯?”安禄山长笑一声,“不疯或许还不见这乾坤逆转!成王败寇,且看今日!给我杀——”
双方的前锋军在号角下发起冲锋,马蹄踏起满地粉尘,撞进战阵里。
郭子仪率军包抄,杀进敌阵,受伤退回。
唐星羽鏖战不敌,被撞下马,晁风冲入战阵,将他救走。
苏庆元奋力斩杀到允鹤跟前,被绯羽一枪戳死。
几轮交锋之后,安禄山军队被逼到城门之外。允鹤以结界封锁城门,保护城中百姓,又引天雷连番轰炸阴兵。
双方均已筋疲力尽。
安禄山强弩之末,却仗着有阴兵,死战不退。
允鹤不再掠阵,提剑与他正面搏击。
安禄山倏然拔刀,挑起大片雪亮光芒,避开允鹤,直接捅向与他同骑的李庭瑄。
允鹤一惊,迅速拨转马头,侧身撞向他的刀锋。
安禄山一刀压在允鹤肩头。
允鹤护体神光自动弹出,却仍受这一刀之势波及,一口血狂喷出来。
与此同时,他把剑交左手,一个后仰刺穿安禄山的胸膛。
安禄山刀锋猛地撤回,左手抓住剑身,手掌并合,用力一锁,剑刃瞬间卡在了他的肋骨中央,未能穿过他的肩胛。
允鹤的剑被锁死,一时间无法夺回,重新坐直了身子,一掌震向安禄山。
安禄山举掌相迎。
李庭瑄趁机拔出允鹤刺在他胸前的短剑,一剑斜挥。
安禄山脸上被拉出道极深的血痕,从下颌直至右眼。他狂吼一声,按住自己受伤的右目,胸口被允鹤一掌击中,翻身落马。
斜刺里一枪横挑,几名副将迅速抢过来,将他救了回去。
眼前大片腥臭的黑雾来袭,允鹤蓦地转脸,看到巫师黑蛰袖中放出十数条蜈蚣与毒蛇,毒液如利箭般射来,忙扬袖去挡。
紧接着,一只手往他怀中探去。
允鹤正要伸手去格,巫师手中的权杖迎面击落。
允鹤临时变招,剑身迎上权杖,怀中一空。
一名红脸卷发的胡人探手抓住李庭瑄的衣领,纵马转身便跑。
黑蛰扬声喝彩:“史将军做得好!”
允鹤这才明白,这两人的目标一开始便不是他。
他领教过黑蛰的巫术,想到制阴兵,炼魂、放出饕餮等等行径,尽皆出自这人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又是你!”
黑蛰远远看到允鹤追来,掉头急奔。
允鹤满腔怒火,单手一按离鞍,背后羽翼生风,连人带马朝他一剑钉下。
巫师仓促间挥动权杖,咬破中指画出阵图去挡。
允鹤暴喝一声,人剑合一,刺破阵图。
巫师身形被剑光贯穿,发出一声惨呼,扭曲几下,趴在原地化为一滩污水。
允鹤单手持剑,乱发吹过鬓间,眼神冷冽,眉间染上决绝的杀意:“我从不下手杀凡人,然则你,着实可恶!”转头再去寻适才那胡人,早已不见踪影。
遥遥的,看见安禄山纵马上了一个小丘,大声喝道:“且住!”
允鹤仰头。
双方停手,安禄山余下残兵悄然退到小丘周围,战局暂且得以平静。
晁风冷声道:“你待如何?此时要降,却也迟了!”
安禄山冷眼瞧着他,却是和允鹤说道:“鹤仙君,咱们谈个交易如何?”
允鹤迎风站在那里,不着战衣也自有一种无人撼动的气场:“说来听听。”
安禄山适才与之交锋时,便已看到他臂上有未愈的裂口:“你仙体有损,何必斗个两败俱伤。”
旁边,那红脸卷发的胡人纵马上来,手里提着个人。
李庭瑄奋力抵抗,奈何背上的伤势太重。
胡人将他双手反绑,扔上马背,随后拉起他的头发,一柄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咙。
“你还要不要他的命?”胡人用低沉的嗓音问道。
“要。”允鹤干脆利索。
胡人望了眼安禄山,两人交换眼色,又点了点头:“拿人头来换。”
“谁的人头?”
“李隆基。”
晁风怒道:“痴心妄想!”
郭子仪连声喝骂:“大胆!当今皇上的名讳,也是你呼得的?”
允鹤静了片刻:“我不杀世俗之人。”
胡人不作声,唇边挂出丝残酷的笑意,匕首慢慢扎入李庭瑄的脖子,一点一点旋转起来。
殷红的血色很快随着匕首涌出,挂在脖子上,落入衣襟。李庭瑄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允鹤眸中的颜色尖锐起来,怒气已上眉梢:“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你的刀,未必有我快!”
胡人不屑:“是吗?”
安禄山阴沉着脸:“他的刀或许不快,不过如果我先拦着你呢?”
允鹤沉默,他整个人都像是一根绷紧了弦的利箭。
绯羽悄悄的绕到小丘后头,想要突袭喷火,烧死这妖怪。
安禄山猛地回头,一袖劲风卷起。
绯羽立足不稳,骨碌碌滚下小丘。
“半妖,你连身上妖气都没去干净,还想偷袭于我?!”
允鹤皱眉:“绯羽回来!”
绯羽悻悻的跑回允鹤身边,委屈的瘪嘴:“被发现了。”
允鹤揉揉他的脑袋,把他推到身后。
“国师……”旁边,唐星羽小声道,“皇上的命,无论如何是不能作为交换的。”
允鹤面无表情:“无论是谁的命,都不应当拿来作交换。”微扬起头,“我不杀人,但我要你手上的人!”
胡人不说话,抬手一刀要往李庭瑄的背心扎落。
允鹤身形一动,眸子陡然收缩。
李庭瑄猝然合眼。
“等一下——”安禄山忽道,“鹤仙君不爱杀人,不妨换个条件。这个条件,对你而言,相信不是难事。我想要看到你要人的诚意。”
允鹤顿在原地:“你说。”
“退兵。”安禄山一字一顿,“撤出洛阳!”
允鹤毫不犹豫:“可以。”
身后,晁风道:“不可以!”
李庭瑄:“……”睁眼,目不转睛看着允鹤。
允鹤回头,对晁风道:“退兵——”
晁风脸色铁青:“不退!!”
“我说退兵。”
晁风怒不可遏:“萧允鹤,我才是这里的总指挥!”
允鹤轻描淡写:“没有我,你们打不下去。”
郭子仪:“……”
唐星羽:“……”
郭子仪游说道:“国师,洛阳城易守难攻,此役关乎我唐军命运,若是前功尽弃了……”
允鹤道:“我再带你们打回来。”
唐星羽道:“可是……如若放虎归山……”
允鹤:“他不是虎。”
唐星羽:“……”
晁风忍无可忍:“萧允鹤!”他扬手,指向身后偌大城池,“你转头看看,城中多少流血牺牲,多少无辜伤亡!你只为一人,难道这些人的命在你眼中就不值一提?这样的错,你难道还没犯够?!”
允鹤的声音同样拔高:“可他们已经死了,眼下是活人的命!”
“他是安禄山麾下的人!”
“他是我朋友!!”
允鹤长吸口气,再次确认:“安禄山,你要的只是退兵,我们撤出洛阳,是不是?”
安禄山道:“不错!”
允鹤回头:“听到没有?他只要我们退兵离开洛阳。城门口被我以结界封了,我们撤走了他们也进不去。”
晁风无语:“……你若有这番打算,便不该扬声去说!”
允鹤不服气:“你又不信我!”
安禄山被他的话气得咳嗽:“你耍我?!”
允鹤肃然:“没耍你。我要人!”
月色如水,从众人身上滑过,照得大地如降了一层银霜。
李庭瑄吃力的扭动手腕,扯落自己腰带上的黄金带扣。
带扣骨碌碌滚下土坡,停在允鹤脚边。
那是安禄山统一配发的官服,上面刻着一个显眼的“燕”字。
“我……是燕王陛下身边的人。不值得你退兵。”他忽然开口,冷静得出奇。
那胡人一掌切在他的颈沿上,断了他的话语:“闭嘴!”
允鹤根本不看那带扣。他单手扣指,收回四个城门内的结界。
“我同意退兵,撤出洛阳,结界已经收回。”
李庭瑄被那一掌打得半晕,想要阻止却难以发声。
允鹤冷声道:“今日我说一便是一,谁也不能拦。”转头望向晁风,“你若拦我,我便画个空间符,把你送走。”
晁风咬牙,低声道:“你会后悔的!”
允鹤摇头:“不后悔。”对安禄山道,“协议达成了,放人吧。”
胡人发话:“还不能放人,汉人狡猾,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话是真是假,说不定你前脚撤出,后脚又回来了。”
允鹤皱眉:“你要如何?”
胡人趾高气扬:“洛阳,我们本来就不想要了,还要辛苦李大人,陪同我们一段路。待我军进入睢阳,自然把李大人交还出来。”
唐星羽低声道:“安禄山兵力残损,沿途汉将均已归顺,自知守不住洛阳。国师英明!”
允鹤眉心紧蹙,隔了有会才道:“我来替他。”
安禄山冷笑一声:“本座自问还没有这等本事,能挟持鹤仙君作人质。”
允鹤质疑:“你若不守信……”
胡人提刀:“谈不拢,我现在一刀杀了他也不是不可以!”
允鹤忍气:“你敢?!”
安禄山缓缓开口:“睢阳离此地不远,三天可达,往来就不过六天时间。六天后,倘若鹤仙君再等不到人,大可亲自到睢阳问我要人。”
唐星羽有心要帮允鹤:“国师,此人的话大不可信。到了睢阳就是他的地盘,他若反悔,咱们连城门都进不得,更谈什么要人!”
安禄山淡道:“尔等凡人入不了城,鹤仙君却是往来自如。”
允鹤不语:以他对安禄山的了解,让他进城要人之类多半是假话,布陷阱做埋伏才是真的。
不过,安禄山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想以李庭瑄为质,诱他上门,那么李庭瑄落在他们手上,就暂时是安全的。
“我答应了。”
马蹄声渐远,大军浩浩荡荡开始去往睢阳。
晁风心有不甘:“你可知这次放走他,攻打睢阳又是一场苦战?”
允鹤不作理会,纵马沿途追出几里路,直至行军队伍在暮色中消失,再也不见。他不敢跟得太紧,生怕安禄山发现他尾随,会狗急跳墙,伤了人质。
李庭瑄趴在马背上,耳畔咯噔咯噔的马蹄声,让他一度恍惚,陷入昏迷。
迷糊中,他仿佛看到了湛蓝天幕上飞翔的鹰。
雄鹰展翅,追逐着草原上一头灰狼,划过长空。
狼的身后,是纵马疾驰,意气风发的少年……
那个时候,谁曾想过这么一个爱在草原上追逐自由的少年,会有一天被困于方寸之地,伺候一个比猪还胖的人吃饭穿衣。
李庭瑄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又迷迷糊糊醒过来。
醒来时抬头看到天上的一轮月。
难得的静。
一股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
他想起大明宫的那个夜晚,那个带着他一起去酒窖偷御酒,坐在屋顶上赏月闲聊的白衣少年。
浮生若梦,若没有他……他大概这辈子都活不明白了。
唇边扬起一勾笑意:值了……
他这么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