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平息，晁风等人退回洛阳，开始清理战场。
洛阳府尹早已趁乱逃了。
晁风命人把伤者暂且集中到府衙内，又派了唐星羽与郭子仪两人各领小支军队，满城巡查，看是否有遗漏的叛军及阴兵。
随后，他重新委任巡防司，开放粮仓。
新任的巡防司挨家挨户的敲门：“战事已平，到府衙后门去领吃的——”
绯羽临时有了新任务，负责熄灭城内安禄山还有他自己放的火。
沿途都是战死的士兵和无辜受难平民尸体。
不少人听到战争结束，跑出来抱头痛哭。
“儿呀，你爹没了！……”
“咱家都烧完了……”
诸如此类的哭声此起彼伏。
郭子仪皱着眉，不住叹气。
唐星羽领着另一支队伍，与他在城中相遇。
“郭将军何以叹气？”
郭子仪愁眉不展：“我只是可惜这城中士兵……晁将军说得有理，国师放走安禄山，要再攻睢阳可就难了。”
唐星羽道：“有国师在，我信安禄山逃不掉。”
郭子仪不语，又道：“国师要救那人到底是谁？我听他的言语，他还是安禄山手下的人？”
唐星羽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国师是重情义之人，他认定要救的人，想必也不差吧。”
郭子仪仰头：“情义与家国比起来，有时候也当有所取舍。”
唐星羽不置可否，只道：“然则，若非是重情，国师也不会单枪匹马作援来救我们。这一仗本来就是捡来的。”
郭子仪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看得开。”又问，“你与国师认识很久了？”
“不算太久，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国师。”
绯羽吞了一肚子的火，正捧着肚子靠墙歇息，听到这两人谈论起允鹤，顿时不悦，“哼”的一声跳起来，气鼓鼓往城门外跑。
恰逢允鹤从城门外回来，看到绯羽，顺手一捞，把他捞到马背上：“怎么？一脸的不高兴。”
绯羽骑马也不老实，扭着身子与允鹤面对面坐，双手挂在他脖子上，像吊了个猴一般：“我不喜欢打仗。”他嘟嘟囔囔，“累。”
“没有人喜欢打仗。”允鹤从马背上下来，牵马入城。
绯羽仍趴在马背上：“怎么不骑了？”
“城内太乱，骑马容易伤人。”
绯羽一溜烟滑下来：“那我也不骑了，骑马一点都不好玩，硌得屁股疼，大腿两侧磨得也疼。”
洛阳城经过一番洗劫，满城均是颓败之景。
绯羽黏黏糊糊，蹭着允鹤的袖子：“我不喜欢你待在这里。越来越不喜欢。”
允鹤莫名其妙，侧头看他：“怎么说？”
绯羽胡乱踢着脚下的石子：“你救了他们，他们还要在背后嚼舌根说你。我不喜欢！”
允鹤淡然一笑：“不过世俗人的闲言碎语，管这么多干什么。”
绯羽转到允鹤面前，仰头看着他。
允鹤奇道：“做什么？”
绯羽赌气道：“看你。你对这些凡人那么好，对我却总是管这管那的，吃喝都短着。”
允鹤无语。
绯羽在师尊的助力下初成人形，行事举动却仍多保留鸟的习性。
“管你难道不是盼着你好？你若不是我师弟，我也不管你。”
“那不干！”绯羽蹦起来，双手去够允鹤的肩头。
允鹤皱眉：“又干嘛？”
绯羽举着双手：“走累了，要抱。”
允鹤一巴掌打下他的手：“不抱……难看死了。”
一盏茶功夫过后，绯羽像只八爪鱼一样，双手双脚缠紧了允鹤的腰腹，被他背着走进府衙。
府衙内聚了不少受伤的士兵和平民。
呻吟声大作，盔甲丢了一地。
后门排开长龙，前来领吃的人络绎不绝。
允鹤把绯羽随意丢在个树杈上，前去查看那些伤者的情况。
不少人被阴兵抓伤咬伤，身上染了尸毒。
晁风一会跑到后门去维持秩序，一会又跑回府衙内，安抚受伤的众人，忙得焦头烂额。
允鹤接过军医手上的绷带：“我来。”又对绯羽说道，“适才经过好几个药店，你去里头取药来，方子我写你手上。”
绯羽不情愿的跳下来，在允鹤面前伸手。
允鹤拉开他的衣袖，快速在上面写了一串药名。
绯羽的手臂上烙着流光浅浅的字迹：“我又不认字。你写的字七扭八扭的，比对半天才比对出来，费劲。”
允鹤拍了拍他的脑袋：“快去。”又道，“这些药都是常用药，你尽量多拿，能拿多少拿多少。”
绯羽问道：“那给不给银子呢？”
允鹤道：“店里若有人就给，若没有就先拿。”
有士兵被阴兵抓穿了肩胛骨，痛得满地打滚。
允鹤忙上前按住他，不住轻声宽慰。
晁风冷眼看着，忽道：“此时不忍心，在城门口之时，便不该为个人把元凶放走。”
允鹤头也不抬，淡道：“放不放，该受伤的人都已受伤了。若继续打下去，只会有更多的伤亡。”
“然则那样的牺牲是值得的！不似现在……”
允鹤叹了口气：“大伙为了一个人去打仗流血，从来都是不值得的。对于他们而言，真正的值得是为自己活着。”
晁风疾言厉色：“若按你这么说，人人自危，便都不需要保家卫国！”
允鹤麻利的捣碎了些祛毒草药，按在伤兵的肩头上。
伤兵直着脖子，发出声哀嚎：“呃，啊——”
允鹤快手包扎起伤口：“是有点疼。”对晁风道，“那也得看，这个国君是谁。”
他扶着伤员，令他侧躺：“我并不觉得，能在阵前逃脱的人，是个明君。”
晁风压着怒火：“可他毕竟仍是天子，对方是妖！”
允鹤扬唇，眸间笑意蕴藏着深深的揶揄：“谁是天子？”
晁风一下静了。
允鹤仰首，看了看天：“历朝历代那么多天子，江山仍在更迭不休。不然怎么有句话说‘国之将亡，必降妖孽’。”若无其事的站起来，逼近一步，“所谓天子，不过是下凡历劫的龙子，很了不起？”
“你也是龙啊。”他眨眼，小声耳语。
晁风猛地抓住他肩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允鹤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没什么。妖，我是会抓的，即便没有你手下这些兵，我也会抓。所以，无谓的牺牲就免了。”他错开身形，准备走向另一个伤者。
晁风仍扯住他的手臂：“等等——”
绯羽正准备出门拿药材，骤见晁风臭着一张脸来跟允鹤说话，又见他动手抓人，还道他们二人准备打架，马上冲过去，一把夺回允鹤的手，气势汹汹道：“碰什么碰！我们家鹤仙君也是你碰得的？！”
“你们这些凡人真奇怪，要没我们家允鹤，你们这会早死光了！你们不领情就罢了，还有脸骂他！”绯羽用手指划着自己的脸，“羞羞羞！你有本事自己去抓那个大妖王饕餮呀！只靠我家允鹤算什么本事！”
晁风皱眉。
允鹤催促：“去拿药。”
绯羽气鼓鼓：“不拿药。”扭头，“他自己的人，他怎的不拿！你适才跟饕餮对阵，自己还受伤了。”
晁风：“……”
允鹤咳嗽一声，推了推他后背：“我与晁将军说话，不与你相干，快去吧。”
绯羽坚决摇头：“我要去了，这些人只管欺负你。”
允鹤深知他小孩子脾气，性子又火爆，耐心哄道：“没有人欺负我，快去，这里的人都等着用药。”顺势把他推出门。
门外，恰恰是郭子仪与唐星羽夜巡回来，发现里头气氛不对，相互对望了眼。
允鹤仍在帮忙处理伤口。
郭子仪麾下有一小将，才刚十五岁的年纪，受了点轻伤，倚坐在石阶上出神。
郭子仪走过去，拍拍他的脑袋：“吓着了？”
那小将马上道：“回将军，没吓着。”
郭子仪笑了，挨着他身边坐下：“头一次打仗吧？适才看到那些妖兵，怕不怕？”
小将点点头：“怕的。”又问，“将军？援军为何没来？我们是被皇上抛弃了吗？”
郭子仪一怔。
唐星羽凑过来道：“皇上不来，派了国师来也是一样。”
小将叫了声“唐参将”，又道：“国师是自己来的，可不是皇上叫来的。”小声嘟囔了句，“我觉得国师比皇上好，要是国师能当皇上就好了。”
郭子仪脸色一变，低叱道：“胡说八道！这话切不可再乱说，要招祸的！”
晁风独自在院中站了片刻，看到满地无精打采的伤员，想起李隆基亲口提过的“御驾亲征”，长叹口气。
“你也去休息吧。”他对允鹤说道。
允鹤回头，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你和我说？”
晁风点头，又道：“你不是也受伤了。”
允鹤轻描淡写：“小伤。和他们比起来，就都不算什么。”
晁风又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中干净的布条和药，朝个伤了胳膊的士兵道：“手。”
允鹤忙道：“不确定他是否有断骨之前，切不可轻易让他们挪动受伤的肢体。”摆手，“你们龙族都是仗着治愈术好，就不用药。你不懂这些，别添乱了。”
晁风蹲在一旁，看他手法娴熟的给伤员上夹板：“适才语气重了些。”
允鹤一怔，笑道：“语气不重，只是固执。”
晁风道：“你来增援，确实该谢你。”
允鹤又笑：“这我可不敢邀功。纵我不来，你也能平安撤出。只是我来了，你便可轻松一些。”
晁风“嗯”了声，微扬了扬下颌：“对我来说是轻松一些，对他们来说是命。”
一时，绯羽拿了大包小包的药材回来。
气喘吁吁道：“我不耐烦逐个对上面的字，就把药店里头的药全部卷来了，你瞧瞧哪些能用上。”又满怀敌意的瞪了晁风一眼，盘腿坐到他与允鹤中间。
晁风起身往别处去。
忽听到门外有人大呼小叫。
“什么事？”
巡防司引着个风尘仆仆的内监走进来：“这人说是有军情，在马嵬驿传来的。”
晁风皱眉：军报怎么会派一个内监来传？
疾步迎上去。
那内监噗通一声跪倒：“将军……杨相国被杀了！”
“什么？！”晁风瞬间为之动容，“发生何事？”
允鹤侧头看过去。
郭子仪与唐星羽同时按剑起身。
内监战战兢兢：“三天前，杨相国陪同陛下前往马嵬驿避战。陈玄礼陈都尉忽然指了杨相国，说他与胡人私通谋反，当场便把杨相国给杀了。后又逼迫皇上赐死贵妃娘娘……拥护李亨太子为王。”
“皇上不得已，用白绫勒死了贵妃娘娘，派奴才出来传话……如今长安城，他是回不去了，太子是他骨血，皇位只能传与他。皇上希望，将军能够护送他入蜀，颐养天年。”
晁风不语，许久，他以拳头抵住眉心：战事迫在眉睫，他却让他护送他入蜀……
“知道了。”他略摆摆手，示意士兵先将内监带下去。
郭子仪走过来：“洛阳城刚刚安定下来，决不能撤兵。”
晁风握拳，沉声道：“这是自然。留守洛阳，就交给你们了。”
郭子仪又道：“睢阳……”
晁风叹气：“睢阳，唯有待新帝登基，再作打算。”
一轮月照着伤痕累累的城。
哭声渐渐低弱下去，挨家挨户的人出来认领尸体。
找不到主的，就都集中到北门城门口，一把火烧了，化了，以防发生瘟疫。
晁风沿着城中大道一路直走。
昔日神都洛阳，也有露出疲态的时候。
“他只是把你当做贴身护卫。”身后，忽有人突兀的说道，“能把一个帅才当成御前侍卫来用，看来大唐国君，真是安逸太久了。”
晁风回眸，看了他一眼：“里头忙完了？”
允鹤耸肩：“暂时吧。”又道，“你这人好不见外，安心指我忙活，自己出来散步。”
晁风脚步略停：“你那只跟班的朱雀呢？”
“睡了。”允鹤抱着胳膊，认真打量他的脸色，“你不会在为杨国忠难过吧？”
晁风：“……”忽道，“他年轻时候，曾在我麾下，随我一道出征。那时候，他并不是你如今看到的那样子。”
允鹤不以为然：“那是自然的。那时候，杨妃才刚进宫，根基不稳，他怕被人诟病，少不得积极一点。”
晁风静了静：“我记得有一次夜袭，他明明中了箭，却强撑到最后。后来，他跟我说，只要能赢，受伤就是值的。”
允鹤总结：“所以，他从来就是一个极有野心，胜负欲强，对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人。而且，很会收买人心。你看，你不就其中一个被收买的？”
晁风被他气得无语，往前快走几步。
允鹤跟上：“你若念与他昔日同袍之谊，回去厚葬了他。他既被以谋反罪名诛杀，死后必难以入土。”
晁风摇头：“罢了。不过一时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