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唯一今天见到余桁,是在他们家楼下咖啡店。
居民区里的咖啡馆,旁边就是菜市场,卖水产的和卖熟食的,一个队伍横着排,一个队伍竖着排,十字交叉,争吵声从杨唯一屁股落座到现在,就没停过,一看就早晚要打起来,他忍不住抱怨:“本来就热,再听他们这么吵下去,我看我早晚要晕。”
余桁不惯着他:“热谁让你来的。”
杨唯一推他:“谁让我来的谁自己心里清楚。”
但其实也不是余桁叫他来的。
几年前,杨唯一,余桁,还有一个朋友,一块组了个乐队,不怎么有名,但也还行。驻唱走穴,能养活自己。余桁他们都觉得这样就挺好,但杨唯一有追求,一直觉着还是缺个大主唱,两个月前一块去云城音乐节玩,遇见个唱歌还不错的小孩,他便又心动,问人家能不能来他们这儿当主唱。
叫涂垚的小孩说行,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本来挺好一事,余桁也没意见,可坏就坏在,这小孩年纪不大,人倒还挺烂。来不到俩月就原形毕露,排练时冲着贝斯手发脾气,问他到底会不会弹,杨唯一和稀泥,他就一摔话筒走人,之后一周都没再来,第二周周一杨唯一打开工作室门,一对中年夫妇拉着一女孩站在门口,说你们公司员工搞大了我们家姑娘肚子,问他这当领导的管不管吧。
管肯定是不可能不管,那女孩在父母手里跟提线木偶一样,也不说话,拽好几下才动一动,挺可怜的。
幸好到医院里各项检查做完,发现是虚惊一场。女孩年纪小,心里怕,有点假性妊娠。余桁眼神一瞟小女孩身份证,这才发现,上周刚成年。
是,他们这破圈子,没几个干净人,乱搞男女关系的多了去了,可再乱,前提也是你情我愿。你他妈搞未成年,你这不□□么。
余桁从医院里出来就给涂垚揍了。
杨唯一其实也觉得揍得好。但是吧,涂垚这人虽然做派恶心,却挺多小姑娘就吃那套,脸,营业,粉丝,流量。他们乐队正慢慢小有名气,商演合约签了好几个,白纸黑字,就得是他们四个人,他们一年到头挣那么点钱,总不能全赔违约金。他没法……立刻让涂垚滚。
余桁说行,那他滚。
说滚就真滚,这事过去小半个月,再没来过工作室,杨唯一只能成天往这边跑,劝。
今天实在是给他热坏了,杨唯一也没心情再说那些虚与委蛇的话,剖心剖肝剖肺腑,情真意切:“桁啊,要我说,这事儿咱就过去了,成不成?”
余桁很随意:“成啊。这有什么过不去的。”
可是等杨唯一再说:“那你跟我回去。”
他就顾左右而言他:“干什么非在我这棵歪脖树上吊死,你怕找不着人啊,那我昨天才聊过一个哥儿们,挺不错的……”
说着,他还真往外掏手机,要给杨唯一摇人。
杨唯一不让他摇。
他装强势:“我来之前还看见伤情鉴定了,轻伤!人跟你较真你真得进去蹲几天!”
余桁就无所谓:“那就蹲呗,还省几天饭钱。”
他再换个角度:“你看看你看看,吃饭的钱都没了,钱又不是大风就能刮来,别的不说,你这个月房租怎么交?余桁,你就当是为自己想想……”
余桁就推他:“看不起谁呢,能穷成那样……”
就这么刚好,杨唯一刚好说到钱的事,余桁手机屏幕刚好亮起来,紧跟着就是提示音:支付宝到账,五百元。
余桁自己也觉得挺可乐,拿着手机晃给杨唯一看。
“瞧见没,真不穷,交房租的钱有,吃饭的钱有,还有空余喝咖啡的钱呢,你就别在这儿瞎□□这些没所谓的心……”
“陪玩”之类字样在杨唯一眼前闪过,他简直难以置信:“你宁愿卖脸也不跟我回去?”
“什么卖脸,我这技术工好吗。”
余桁看向窗外:“而且卖脸怎么了,那是我有的卖。”
这确实,虽然他们乐队有人举灯牌接送机的是涂垚。那是他就爱搞这些歪门邪道!真论长相,他可差余桁远了。余桁不光脸好,宽肩细腰长腿,更难得的是,他都跟现在这样,拖鞋大裤衩了,还是有气质这种东西在,再怎么着,只是懒洋洋,没落拓气。
“那给我打鼓的时候怎么不卖。”
劝一句噎回来一句,杨唯一给噎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能勉强死鸭子嘴硬一下,可这么大热天的跑过来,走又实在是不甘心,他凑到余桁跟前,头跟着他视线往外探:
“我跟你说这半天话,连个正眼都不肯给,到底在看嘛呢!”
应该是在看店里那些年轻服务员们,反正杨唯一跟着看过去,看到的是这些。
快到六点,太阳要落山,几个年轻人终于能稍微闲下来,店门口凑一块聊会儿天,有个眼睛特漂亮但一直戴口罩的男生,也终于摘下了口罩,他动作有点慢吞吞,同样漂亮到无可指摘的嘴唇、鼻梁、下颌线条,像拆礼物一点慢慢显露。
杨唯一看了很久,才想起来点头:“长相确实是你的菜。”
余桁喜欢男的。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自己没当回事,杨唯一他们几个朋友也没当回事过。
但这回,他又这么说,余桁却对他比中指:“你也就能看见这些了。咖啡喝完了就滚。”
杨唯一不滚:“怎么着,你看见的还能不是这些?”
年轻人聚在一块,哪儿还有矜持含蓄,说什么都眉飞色舞的,只有这个很漂亮的男生,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只是浅浅笑,特别温柔腼腆的样子。
“但你不是……”不喜欢太害羞的吗。
杨唯一本来想这么问余桁,没来得及,先发现了不对——现在有人在跟这小孩说话,他也还是不回答,只是手比划。
这……不能说话啊?
杨唯一有点嫌弃:“我看你是年纪越大越不当人了,残疾小孩你都不放过!”
“呵。”
余桁笑了一声。
笑得挺意味不明的,杨唯一一时间也有点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又冲他开嘲讽,还是老男人春心荡漾。他敏而好学,接着再看,这才发现:这小孩跟他们一样,心思一点没放旁边几个说话的人身上,从头到尾不知道在看谁呢。
“桥上的人桥上的人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正在看你……“
杨唯一灵机一动,正要小装,视线循着那小孩一转,忽然发现:
“哎这不是我说早晚要打起来的那菜市场吗。”
现在是真打起来了。
不是排队的那些顾客,而是卖鱼的老板和卖熟食的老板,鱼老板说你这么长队排我门口我生意都给你挡完了,熟食老板说你可得了吧,大晚上的谁还买鱼,你这种人我太知道了,生意不好就爱赖别人。
鱼老板嘴皮子不行,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谁赖别人了!我怎么就赖别人了!”
熟食老板就利索,手里给顾客夹着菜打着包往前推收款码,丝毫不影响他嘴机关枪一样:“谁赖谁自己清楚,你让大家评评理,就你那摊位那生意,别说下班,就大清早,有人去吗?还我挡你生意。”
谁敢给评理,他俩手里可都拿着刀。
只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孩,还专门往人群里钻,头一探一探的。
他漂亮得并不女气,袖子挽起来,小臂有很好看的线条,个头也不矮,头一探韭菜地里特立独行的葱一样。
杨唯一觉得他懂余桁为什么笑了:“这小哑巴,还挺热心的。”
不过他好像也明白,自己这样,真上前去,那不是劝架,是添乱。
探来探去,还是缩了回去。
“来来,你先来跟我说说,到底是谁摊位没人去。”
鱼老板急脾气,身上围裙一扯,直接就要揪熟食老板出来。熟食老板不去,两人你拉我扯的,撞倒了旁边水果店摊子,桃子山竹骨碌碌滚一地,老板娘尖着嗓子喊哪个杀千刀的,熟食老板跟着喊杀人啦杀人啦有人抢生意抢不过拿刀杀人啦,菜市场对面就是派出所,都喊杀人了那肯定得出警,几个一看就是刚入职的小年轻,边戴帽子边往这边赶:“不要聚集不要聚集!”
为首那个小年轻还挺像那么回事,手一拍先隔开了打架的和看热闹的人:“怎么回事?”
小哑巴头又探了出去。
鱼老板抢到了先开口权:“他这队这么排,影响我生意!”
小哑巴头又又缩了回来。
但熟食老板明显更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这市场是这么建的,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说是不是警察同志。再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嘛,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拿着刀就冲过来了!”
他指着自己胳臂上乱成一团中不小心弄出来的小擦伤,真的假的掺着说得那叫一个均匀:“您看他给我推的,这都能构成轻伤了吧,要我说,您就应该给他抓起来拘几天,他社会危险分子他!”
“谁推他了!我就是要问问他,凭啥说没人来买我的鱼!”
鱼老板刚没推,但他现在是真想上手去推。
熟食老板抓准时机:“警察同志你看!”
警察同志赶紧拦:“好好说!不准动手!你既然说是他先诽谤你生意不好,那有人听见了吗?”
没人吭声。这不是大爷大妈们点儿,年轻人都不爱操心别人事,刚闹起来时已经走差不多了。
小哑巴头又又又探了出去。
他那头跟拨浪鼓似的,前后摇那种,两三分钟晃四五回。
给杨唯一看得实在是憋不住笑,他伸手推余桁:“哎,要不咱俩出去给作个证吧,你看这给孩子忙的。”
余桁不搭理他,他看着小哑巴悄无声息的,蹭到了那问话的警察跟前。
警察一推帽檐,转向鱼老板:“没人作证的话,那您可能得跟我走一趟……”
“有有有有!”
小哑巴连忙举手:“我……我,我可以作……作证!”
警察以为他是着急,劝他慢点说。杨唯一懵了:“啊?他会说话啊?”
余桁大笑,端起桌子上还剩的那点咖啡,一仰脖全灌下去,然后才抬脚往外边走,好像他这一天到这里才算是全圆满:“今天这杯就你请了啊。”
杨唯一贼心不死,头跟着余桁背影伸得老长:“真不回去吗?!”
余桁头也不回:“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