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望京,大雪绵延三千里,一片白茫茫。
守皇城的兵卒裹紧蓑衣,屋内炉火窸窣,火舌一舔,忽而整个暗了下来。他自觉天寒地冻,生生从美梦中惊醒。
恍惚中朝城外一看,迷蒙间,鹅毛大雪中一尾银光逶迤前行。
他揉了揉眼睛,确信,是没看错的。
雪灾浩荡人间十六余载,生灵涂炭,按理除却仙门弟子,便鲜少有活人上望京叨扰了。
莫非……莫非是雪灾吞噬的亡灵化鬼,冲破火灵丹燃烧而成的防线,一步一步,踏来望京了!
小士兵心惊胆战,忙不迭吹起军号,惊醒无数沉睡在冷寒中的能人异士。
皇城脚下得了消息,朱雀长街万籁俱寂,人影罕至,无数人笼罩在三年前那场亡鬼的梦魇下,闻风丧胆,宁可信其有。
望京陷入戒备。
然而——咔嚓,咔嚓!
隔着城墙玄铁门,只听碎雪声随着车轴运转的声音,愈来愈脆了!
那兵卒思忖,一路细窄银光,左右不过十人,焉能破坏这坚硬的玄铁?四下安抚着,军心便稳定。
不过只怕一万……就怕——
喏,万一来了!
众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玄铁门也是纹丝不动的,却见一支人马,不紧不慢,如幻影一般,穿过玄铁,徐徐而入。
轧轧铁辂车,累累银马骨。
清一色的银装素裹,斗篷上覆满了积雪冰渣,身量也不算高挑,沉默,跟着银马。而铁车上架着一盏玉箱,没有架棚,却不沾半点风雪!
倒不像是那些血雨腥风的亡魂……
“愣着干甚?还不去通知你们圣上,就说是他长怜的老祖宗,来看他了!”
说话的是银马上的人,斗篷照旧是银丝做底,却撒了青翠欲滴的竹叶纹样,帽兜镶着碧玉边,浑身不过沾了点雪弥子,斑斑点点,倒如星子一般。他的声音,清润恣意,听着,不过也是个平常少年。
守城的卫士对视一眼,便马不停蹄通报上去。
“哎……你们做事,真是麻烦,罢了罢了!就由小爷亲自去通知他吧!”
见他信手扬起银白长鞭,那马便作嘶鸣状,却无声,也没见他长鞭落下,众人眼前闪过一线白光,视线再清晰时,眼前还哪有那一车人马?
朝堂中,暖炉熏香,挤了满朝文武,也无甚大事。
正要下朝时,只闻外头回响着太监的急报声。
那小太监也是可怜,赶着寒风疾跑到门前,却忽的人仰马翻,就眼冒金星得不省人事。
而朝廷中人尚未反应过来,只听轰然巨响,那象征天家威仪的朱红门,被一道风雪,击塌了!
武官多年懈怠,此刻零星能有几个做出防卫的动作?
更妄论那群吹胡子瞪眼的文臣!
圣上……圣上三年来信佛喜佛,此时被吓得蜷缩在龙椅背后,碍于冷风直冲殿内,正笼着袖子,数着手中佛珠阿弥陀佛呢!
“何必大动干戈?”那竹叶斗篷的少年不知何时下了马,清了清嗓,勉强做着不合模范的礼,朗声道:“皇帝老儿,吾乃长怜使臣,闻得你四十大寿将至,特来奉上贺礼!”
说罢,那玉箱便自己打开了。
风雪未休,不断往堂内挤着,暖炉却是罢休了的。可满堂的人,在那一刻,却感到周身裹着暖意,就连鼻息之间,也涌上一股温润的暖香。
说时迟那时快,御林军此刻已是作阵赶来了,甲光闪闪,乌压压。
“慢!”胤帝姜珠放下佛珠,躬着背,走下龙椅,眼神直勾勾,直盯着那架铁车上的玉箱。
少年做了个滑稽动作,笑道:“请——”
那玉箱中,并非别物,而是一座半旧屏风,其上却画了个裹了身绫罗绸缎的菩萨,身量玲珑,面若敷粉,唇似施脂,低眉垂目。她身前蒲团上,正跪坐个鹅黄斗篷的身影,似是香客,因是背面,又不知其身份,凑近看了,也中看到衣上的纹样——那模样颜色,娇嫩,仿佛是细幼的白梅。
少年绕着屏风走,一边对其上的菩萨夸夸其谈:
“老头,你断然未见过此般灵物!这是画上野菩萨。她原是一刚烈奇女子,有道是远古玄鸟化身,寄身于鹤深庵带发修行的,却不料动了凡心,又遇人不淑,不堪其辱,竟夜半自焚,爱恨嗔痴一塌糊涂。眼见要入魔障,幸蒙佛祖点化,才过了情劫,被印画中修行。”
皇帝姜珠看呆了眼,直贴到那菩萨跟前,只觉得似曾相识,就连那奇异的暖香,也是勾人得紧!
其实真正礼佛的人是皇后赵氏,姜珠被她压迫惯了,也跟着信佛。
不过他信的又并非是从前那种正派佛法,半斤八两,只是一股脑儿地瞎凑合,阿弥陀佛,心中有愧,只怕死后进那十八层地狱。
因此遇到这似曾相识、又闻所未闻的画上野菩萨,怎会不起兴致?他绕着屏风走来走去,毫无一点天家风范。
而那少年动作未止,击掌三下,那玉箱暗藏玄机,竟是有仙门乾坤袋的能效,眨眼间,又吐出两只模样大小类似的箱子。
那两只箱子一出来,朝堂里便愈加温暖起来,使人回忆起久违的春天。
姜珠凑近了一看,又被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满眼的惊诧。
那箱子内可不是奇异的屏风,而是一格格用玄铁相隔开,容纳了数不清的火灵珠!
这世道,严寒雪灾弥漫,仙界都要靠火灵珠取暖,更妄论脆弱的人间!一颗火灵珠,便足以维持一座城池正常的四季,保住万条性命,而这满当当两箱子……少说,也有两百颗!
大胤在人间列国中,早年还是强国,自三年前那次亡灵之灾,伤了根本,这几年更是强弩之末。
更别提那次丧权辱国的行径——姜珠为了巴结仙门,竟甘愿将自己的同胞妹妹,关进金玉笼,送往仙门当作玩物!
这火灵珠,足以让这死而不僵的王朝,再回昔年盛世。
“还不快快向长怜使臣行礼。”姜珠威严道,其后竟对那怪异少年笑道,“寡人孤陋寡闻,竟未知长怜之名,也不知尔等前来,未尽礼数,还请……”
“说什么客套话?”那少年冷笑道,“还不快给你爷爷我安排好酒好肉?我们踏雪万里,可是特地前来为圣上祝寿的!”
说是祝寿,可姜珠的生辰,还足足有半个月的光景呢!
姜珠此刻却完全没了天子脾性,忙将他吩咐的安排妥当。
他偷偷打量少年容貌,却见那帽兜笼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渥丹似的唇与削尖的下巴,那碧色镶边牢牢挂在唇上,盖住半个人中,任风怎样吹,都是纹丝不动。
这小子,怎么看见路的呢?
更别提另外九个素银装扮的人,裹得严严实实,再瞧不出半点端倪了。
姜珠大手一挥,好酒好肉统统搬上了桌。
然而筵席上,其余几个使臣纹丝不动,蜡像似的,唯独这少年,一张朱唇沾满油光。
姜珠举起酒杯敬去,话还未说,那小子匆匆举了酒杯,饮水似的喝了下去。
姜珠笑道:“不知阁下所云‘长怜’,是何处?”
少年啃着肘子,敷衍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自然是说不尽好处的地方!”
你来我往,姜珠套不出一点儿话来,最后自个儿喝酒到目眩的地步,等安排人让这使臣住下,便回寝殿歇着了。
他听了那少年的叮嘱,竟然真老老实实,把这屏风架在了寝殿内。
午后,姜珠卧在榻上,侧过身去,正好能瞧着那架屏风,隐隐生光,那野菩萨一双弯弯眉,看得是越发的熟悉了。
他迷迷糊糊,想到了些陈年旧事,一个哆嗦,赶忙阖了眼睡去——若说因果报应,既然二十年未至,索性也应该是冥冥中……
想着想着,恍惚间,他仿佛梦见当年皇陵旁一场大火,火舌舔得猎猎作响,一阵野风,那火星子就卷到了身上,姜珠怎么也逃不掉,只觉得浑身滚烫,要被烧成一架骷髅了!
他挣扎着叫出声来,睁开眼睛,方知是梦。
正巧看见昏暗中那朦胧的屏风,打了个哆嗦,却发现怀中一片温热,不知何时,躲了个温香软玉的女子。
那暖玉般的女子,青丝泼墨似的淋在枕头上,细眉弯弯,微吊的秋水眼睛,正莹润润望着自己。
她软如无骨的手覆了上来,勾住姜珠的脖子,轻唤他道:“珠郎……”
“莺娘?”
“珠郎!”莺娘白玉般的手抚摸姜珠沧桑的面孔,青葱手指落在他的霜鬓上,眼泪就跟断线珠似的落下来,“当年一别,竟已二十年了,妾还未老,君却生了华发。”
姜珠握住她的手,暖融融,实实切切,暗中掐了一把,痛得也真实。
不是梦!
他抬手抚摸莺娘细柔身躯,掌中玉肌丰盈,肤上温热蒸香,没甚异样,而那脆弱的脖颈,又能与寻常女子有多少不同呢?他垂眸,握上她的白颈,却是用了十分的力。
“你害我!你果真是要来害我!”
莺娘挣扎起来,睁圆了眼睛,惶恐道:“陛下!陛下!妾苦苦恋你二十载,又怎会害你……此番修行将成,只报当年恩!”
姜珠松了手,莺娘扑在他怀里喘着气,哭得断断续续。
“当年……”
“那怎能算在陛下头上?若非沾了陛下的垂怜,妾有怎会有被点化的气运!”
半晌,姜珠才抬起臂膀揽住她,一番半推半就的温存后,神清气爽来,不由得想起年少时在皇陵旁宁天寺的露水姻缘。
年少真真切切的情,不过也同露水一般短暂。
那只红色尾羽的雀儿,再温柔小意,最终却在那场大火中声嘶力竭死去。姜珠躲在外头,闷声闷气,什么也做不出。
可这么多年,他当了皇帝,都忘不掉那玄鸟,尽管只记得她名字里有个“莺”字,但满脑子里却是她披发修行时与自己云雨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后宫里的妃嫔们打听到他喜好,也时兴起这样冰清玉洁似的打扮,而姜珠自己也受用。
姜珠想,自己是爱莺娘的,此刻看她眼尾为自己哭得殷红,心里更是一软。
当下便给她封了嫔位,赐字“窈”。
正安排她寝宫时,窈嫔便软着身子懒在姜珠怀里,举着手指在他胸口绕圈,“陛下,妾虽被点化,但妖性与佛缘相冲,得统统洗去,才能住在宫内……而夜里,行不得云雨之事,等陛下过完十日后的生辰,妾便焕然一新了。”
姜珠此刻恨不得把她捧在心尖儿上,一口一个心肝儿,只觉得自己重返青春,浑身舒爽。
“陛下,妾还有一事相求。这十五日修行的地方,得有梅树,既为了洗净妖性与佛缘,也为了荫庇陛下。”
只是……望京唯一的桂树,便是长公主府里的那棵了。
三年前她被送往仙门,不多时,满城的梅树自燃起来,死了个精光,只剩下她府中一树,孤零零,却也不曾再凌寒绽放。
姜珠当下没有回答她,只是揉着她的白臂,问道:“莺娘,你可知长怜,是什么地方?”
“长怜?不过一座边陲小城,跟仙门有点联系罢了……妾可是将在那儿花了好大的代价,求得余生同陛下的缘分呢。”
姜珠搂着他,若有所思,当下便安排她暂住到长公主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