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鸟2

    赵氏身居后位多年,少时强势,眼里揉不得沙,谈而今不似从前,性子寡淡起来,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知道,自己要做的,是要守住赵家满门忠烈,为姜家打下的江山,而非那一星半点的儿女情长。

    然而,当姜珠收了窈嫔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时,她却失手打碎了为太子准备的药盏。

    “陛下说这可是个好兆头呢,玄鸟报恩,衔着金银宝,飞进皇宫来。”

    侍女为她梳发,篦子从头梳到尾,挑出不少银丝来。

    好兆头?

    赵氏有些晃神——镜子里的女人看似镇静,可却早已褪了血色,眉宇几分年少残存的英气更是萧瑟。

    只怕是索命的亡魂,直抵深宫,噬血洗冤!

    “娘娘,昨晚没歇息好吗?”

    赵氏摆摆手,只示意她们出去,她得一个人,好好地,好好地休息。

    ——也是,这两年来她为了病重的太子,劳神苦思,吃斋念佛,整个人憔悴了不少,身子底也亏空了。

    心里积攒了几个秘密,思虑过重,那便是自然的。

    赵氏晃神间,想起年少时,当她还是太子妃时,做的一个梦。

    那画舫上的女子,一袭红衣似火,挽了个堕马髻,眉眼微吊,神色慵懒。可她开口第一句话,便勾住了赵氏的心魂:

    “姑娘,还想不想守住你们赵家打下的江山?”

    赵氏闻言,心底里只回荡着父兄的嘱托,与沙场厮杀的鲜血。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女子笑道:“我乃长怜城主,当然会让你心想事成。不过嘛……”

    她要赵氏去放一把火,烧掉宁天寺里的妖兽,与此同死,她还要赵家的阴鬼符。

    阴鬼符,是赵家祖上战功赫赫积累下的福报,死去的亡魂有五成自愿化了阴兵,虽然失了心智,却是十分阴狠的武器。

    赵家也因这一块阴鬼符,与皇家几乎平起平坐。

    长怜城主看出她的犹疑,只是不慌不忙在她眼前拂袖,一股温热的奇香便浮了起来。

    ——那玄鸟扑棱棱翅膀,飞进凤仪宫。姜珠登基,可身侧却并已然无了赵氏。朝堂上,紫红冠服熙熙攘攘,哪还有一个赵姓人?

    ——或许是功高震主,又或许姜珠早就心怀嫉恨,与仙门里应外合,给赵家安上反叛的罪名!那玄鸟一声哀鸣,阴鬼符下万千阴兵,统统成了指向赵家将的剑,自相残杀,死无葬身之地!

    赵氏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裹了一卷草席,孤零零,淹没在积雪中……

    “我是神,也是鬼,知往事,也通未来……”长怜城主笑盈盈,一手接过那块冷硬的阴鬼符,一手又将红莲火种递到赵氏冰凉的手中,“在不远的未来,大胤江山,会跟你儿子姓。”

    赵氏记得,那场火烧得轰轰烈烈,直到那一房屋舍,烧成了灰烬。

    她派人去寻那玄鸟的遗骸,也确实,确实是死得凄然。

    可如今,这只玄鸟……还是飞进皇宫来了!

    报恩?

    赵氏冷笑,当夜便自个儿去登门拜访。

    即使这不合礼数,即使……即使她如今住在,赵氏最不愿意踏足的,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紧挨着皇宫,甚至一条小路,直通皇宫的御花园。

    只因当年平乐郡主与太子友情甚笃,恨不得每日黏在一起,故而通了条小径。

    不过三年前那场事变,让一切都翻天覆地。

    月色如洗,庭院桂树了无生气,干枯的枝桠,剪碎满地月影。

    赵氏正要走进去,却听到一声带着稚气的警告:

    “皇后娘娘,请止步。”

    她皱眉,但也确实停在了小门外头。

    夜里无雪,四下点了灯笼暖炉,但还是被寒气压着,颇有几分阴冷。

    庭中的大概便是那只玄鸟窈嫔了,披一身怪异的缟素,其上的纹路在月辉下生着点暗暗银光,她身前摆了张琴,却未闻她弹琴的声音。

    “窈嫔,你好大的派头。”赵氏挑眉,怒道。

    “哦?”窈嫔冷哼道,“皇后娘娘大概是觉得我这等人物,不配踏足长公主府?”

    见赵氏不回答,窈嫔继续道:“还是你心有愧?宫人来洒扫的时候,发现府内分外清洁,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皇后娘娘,每月定时命人来收拾的。”

    赵氏因玄鸟的心事来,此刻却又被挑破另一桩心事,整张脸被逼得煞白,一时竟也无语。

    那窈嫔却不放过她,声音里抿了丝残酷的笑意:“是在等谁回来呢?舅母——”

    赵氏闻言,一怔,整个人鲁莽地闯进庭院里,四下环顾——可哪里还有那一道缟素的身影?

    “皇后娘娘?”

    赵氏转身,却见是个被她吓着的小姑娘,提着灯笼瑟瑟发抖,一时也忘了行礼。

    赵氏强装镇定道:“你们窈嫔呢?”

    小姑娘哆哆嗦嗦,说了个囫囵话:“早就歇下了。”

    赵氏不语,只做了噤声的动作,转身走向那条杂草丛生通往皇宫的小径。

    她自己也未发觉,她的身影是恍惚的,脚步,也是前所未有的虚浮,以至于她未曾发现,御花园小径里一道飘飘然的灰影……

    ——舅母!

    她睡梦中,都回荡着那声玩味里带着凄凉的呼唤。

    三年前长公主秦蓁被押送仙门前,也是被安了叛国的罪名,整个府中树倒猢狲散,那尚且年幼的平乐郡主又是个软弱的性子,软玉似的妙人,恐怕也得沦落泥沼。

    而那素来温厚中庸的太子却为了他,做出平生第一件荒唐事——领着一群人马护送郡主出城,饶是姜珠在城门上以弓箭威胁,他仍是义无反顾地护守在郡主身后。

    郡主是一匹马冲出了重围,隐没在茫茫大雪中。

    而太子却挨了他皇帝老子亲手射的三箭。

    两箭刺穿了双肩,一箭刺中了胸口,微微偏离,未达要害,却基本葬送那聊胜于无的父子之情。

    太子亏了身子底,被罚在皇陵自省,在此之后一病不起。

    鼻息尚存,却了无生气不全靠国师练就的续命丹吊着半条命。

    若非赵氏已为他安排了当朝赵家武将之女赵逢瑛的姻缘,太子之位恐怕已荡然无存。

    赵氏愁上加愁,一夜噩梦。

    她唯一的儿子,要何时才能从病中清醒,挽救当下的处境呢?

    龙椅上的人,要更新迭代了呀。

    然而这一厢长公主府中,却并未平静下来。

    ‘窈嫔’坐在窗下,身后是跟她一并搬进来的屏风,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庭院里四下点着的玫瑰红眼角灯透点暖光进来,朦朦胧胧。

    她一张莹白玉面,衬着两眼周围的殷红更加凄然,那脸颊边的泪痕,干涸了,眼角又有热泪滚了下来。

    冰凉的肌肤,眼泪却是热的。

    “哭什么?你合该高兴,然后大笑一场。”

    窗外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一条玉青色的发带先飘了进来。

    仍旧是一袭撒了竹叶纹样的银丝斗篷,可兜帽却卸了下来,露出他乌黑的发,还有一双怪异的眉眼。

    他五官生得极好,剑眉星目,朗朗少年,可却是一副印堂发黑的样子,眼下乌青,病气浓浓。

    他斗篷里面,竟也穿了身缟素。

    “笑一笑,嗯?”他抬起劲瘦的手,握着窈嫔冰凉的脸颊,掸去带着余温的泪,“大仇将报,你可得乐呵点。你娘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身子是冷的,感情是热的。

    他见‘窈嫔’还是木讷讷的,就打趣道:“看来心魂修复得不错啊,能流眼泪了,还是温热的。”

    ‘窈嫔’仰头,伸手推开这少年,却不乘想被他攥住了手腕,怎么也挣不开,手里硬被塞了一纸……卖身契。

    ‘窈嫔’看了看条目,不明所以,那少年却掰着手指,笑得不怀好意:“怎么?想赖账?门儿都没有!”

    ‘窈嫔’瞪眼嗔道:“谁想赖你!”

    “我给你算算啊,从雪地里捡到你,你都被冻成冰了。我好心好意替你盘算这处复仇大戏,被苏莺坑了一笔大的,总不能让我白白付出吧!”

    ‘窈嫔’鼓着嘴,虽不是万般信服,但仍是展开了卖身契,乖乖打算按下指印。

    那少年却递过来怪异的笔墨——只一根硬硬的管子,里头注满了黑墨。

    那‘窈嫔’再一抬眸,已然是另一副模样。

    细白面孔,毫无血色,唯眉间一点朱砂透着几分活气。那双杏眼水汪汪地兀自澄澈,带着点说不清的稚气,垂眸间却有慈悲的意味。

    “不要按指印。姜宓霖,也不要写你的本名,签下你的封号吧,平乐郡主。”

    “你为母报仇,一身傲骨,再怎么,也不会辱没你母亲的名声。”

    “这时候,倒是需要勾出我本相来了。”姜宓霖轻笑道,手上握着那只奇怪的笔,歪歪斜斜,在那张柔韧的卖身契上署上“平乐郡主”的名号,随即又亮着眸子打趣,“你干脆直接让我顶着莺姐姐的皮囊,免了你欠她的债——反正她夜间在众生梦里做生意,定是不知道的。”

    那少年脸上挂着笑,手上却敲打了姜宓霖的前额:“我这三年竟是教了你些偷摸手段了?连自己人都算计上!”

    他收起那张卖身契,端详着,笑眯眯,不顾姜宓霖挣扎,佯作慈祥模样抚摸他发顶:“以后乖乖听我的话,唯我马首是瞻,去挣回你的气运——姜宓霖!听到没有?你有没有信心!”

    姜宓霖躲了躲……

    他三年前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按理说,应该是死了的。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眼前昏昏暗间炸起一束亮光——举着玉白灵力灯笼的人撇撇嘴,道:

    “虽然来得迟了一点,肉身是冻成冰块了,但魂魄还有回转之地。”

    姜宓霖说不了话,只见这人痨病鬼的模样,说起话来却喋喋不休:“你知道吗?我是你的守护神,你命不该绝,我是来拯救你的,帮原属于你的气运,挽救天下苍生于水深火热……”

    姜宓霖很想反应一下,守护神似有所察觉,换了一口气,道:“自我介绍?差点忘了!”

    他打量了手中不灭的灯,笑道:“我叫燃灯。”

    转瞬,姜宓霖的魂魄被他带进了一副画轴里,活动起来,下意识就接了他的话茬:“灯?那你能实现我三个愿望吗?”

    燃灯嘴角抽了抽,一拂袖,姜宓霖昏昏欲睡。

    他对着睡眼惺忪的姜宓霖道:“郡主到了这般田地,还是如此天真。省省力气,好好休养吧!”

    谁承想,这一睡,就已然过了三年。

    而他的母亲长公主秦蓁,已不幸跌落仙门万靖山前的长阶,一命呜呼。

    姜宓霖自幼被姜蓁保护得极好,姜蓁也已教会他如何看待生死之事,可当他真正要面对死亡时,他却应对得一塌糊涂。

    燃灯在这时向他指了条明路:

    “沮丧什么?你娘自幼怎么教你的?向前看,该报仇就去报仇,然后走上正道啊!”

    于是乎,他们回到了大胤。

    “说啊,你有没有信心!”

    姜宓霖吓了一跳,上前去捂住他的嘴,“有有有,小点儿声!”

    燃灯喜笑颜开:“那就好,现在我们要干大事儿了。”

    “什么?”

    “那个通往御花园的小径,有我们最后一粒棋子。”

新书推荐: 梦吟枫斋 女主手拿救世剧本 修仙成反骨仔 比格犬领养人成我顶头上司 镜相 桃灼 公主钓君子 逢春 [魔笛MAGI]岁月中的光与影 玻璃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