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宓霖走出庭院,燃灯跟在他后头,顺手拎着件鹅黄面绣白梅的鹤氅披在他身上。
他二人蹑手蹑脚,走近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
不远处的太湖石边,果然飘着个朦胧灰影,爬上爬下,时不时传来点儿细微的笑声。
并非是鬼怪嘶哑的惨叫,而是幼童之声,真心欢愉,若非是森森寒夜,合该是温馨的场面。
燃灯又提起了那盏玉白灵力灯笼,四下亮堂起来。
姜宓霖看着眼前景象,怔住了,下意识就往回跑,谁知却被燃灯攥住了鹤氅上的细绳,硬是被勒定在了原地。
那花园里的小鬼,不是别人,而是幼年的太子。
他个头儿齐腰,扎着总角,垂下的碎发落在冰凉森白的腮前,黑白分明,一身半旧的浅蓝袄子,幽暗处,灰蒙蒙。
完整的魂魄里偷溜出来的一缕神识,残破不堪,全凭太子心中最深刻的执念,承接一份断裂的因果。
“你的太子表哥,魂魄被窃,给他人做嫁衣续命去了,病卧床榻还算事小呢。”燃灯冷冷道,“我亲爱的小宓,现在,可就要实行那张卖身契了——来,听我的,走过去。”
世上的歪门邪道通常违背人伦,而这种续命的手段,更是阴毒。虽说用的是老牛舐犊、乌鸦反哺的典故,但说白了,便是要以血亲续血亲……等同于是父杀子,子弑父。
寿数不足为奇——那倘若是那份独一份的命格呢?
太子命,人间帝位——姜珉生来的圣人帝王命,如今,被谁收入囊中了呢?
答案,呼之欲出。
姜宓霖呆愣愣看向燃灯,眼眸间似乎还带着稚子乌漆似的一点光,但神色颤抖,眼角是被愈加浓烈的恨意燎烤的红晕。
燃灯冷静道:“”
姜宓霖的爱恨素来分明,他恨姜珠的麻木不仁,也恨赵氏的过河拆桥,但不会恨太子姜珉。
可这个“不恨”,又掺杂了太多姜宓霖自己的怯懦。
他欠了姜珉太多太多,情债深入骨髓,死也难忘。
十五岁的姜珉,身中三箭,仍要护他周全。
望京外的风雪中,骏马铁蹄踏碎满地银屑,风声嘶嘶,不远处沉重的城门发出摩擦的闷声。姜宓霖忍痛回首,只见一线愈加狭窄的门缝间,是浑身浴血的姜珉。
他双手血肉模糊,十指却牢牢揿住城门的握手。崩去了指甲,锥心之痛,也浑然不觉,只想用紧闭的城门来换取好友的一线生机。
嘭地一声,城门重重合上。
而不远处,姜宓霖马背上只来得及对视上姜珉猩红的双眼,以及他近乎不可查的唇形:
“好好、好好活着。”
姜宓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那小鬼似乎仍未察觉,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身前空荡荡的秋千。
游魂的声音虚无飘渺地空灵,好在姜宓霖现在也近乎失去了肉身,他便能听到小太子唇间翕动的话语:
“玄鸟世有双,凶吉更相依,连作比翼鸟,飞入王朝来。”
这是一首被遗忘的童谣。
“小宓,我怎么教你的?你太子表哥苦心孤诣给你留一条线索,你别浪费了。”不远处的燃灯扶额皱眉道:“画读魂符,画在他眉心!”
姜宓霖愣了愣,按记忆里燃灯教他的几个法术,在小太子冰凉半透明的额间,画下歪歪扭扭的符文。
霎时间,整个小花园便起了阴风,灵力灯笼忽明忽灭,眼前愈加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而眼前的小太子影影绰绰,一时也无影无踪。
“小宓,跟我走。”燃灯摇了摇灵力灯笼,拉过姜宓霖的手,仿佛洞察一切,带着他往一旁躲去。
佛堂,牌位,塑金身。
混杂的梵音如潮水般嗡嗡切切涌了过来。
灵力灯笼亮了起来,姜宓霖第一次画的读魂符,生效了。
眼前栩栩如生的幻境,便是姜珉离魂前最后的场景。
燃灯拉着姜宓霖躲在角落,环顾四周,那层层叠叠牌位,盏盏长明灯环绕,外头还有僧人断断续续的念经声,便知道是皇陵了。
而姜珉被剥去了太子服制,一身粗布麻衣,跪在列祖列宗的神位前。他颧骨撑起的皮囊上浮着病气的晕红,高热煎熬,满把乌发粘着阴潮的汗气,黏在白瓷似的腮边。
姜珠素来会刁难人,对嫡亲的太子更是阴毒刻薄。让他忍着高烧受刑,也不过是那复杂恨意里的沧海一粟。
因为,他的背脊上裹着三根狠厉的荆条,其上铁刺泛着尖光,扎破了麻衣,滚滚翻卷进苍白的皮肉。
血色暗沉凝紫,这伤势亦有了些时日,却迟迟不接受处理。
“小宓,先别哭。”燃灯顺了顺姜宓霖颤抖的背脊,低声安慰,“他把你送出去,忤逆他皇帝老爹的意志,说难听点就是有异心,没被砍头就算不错啦,只是在皇陵负荆请罪自我反省嘛。”
话音落,外头僧人念经声陡然变了,尖细起来,成了一群孩童嬉笑的童谣。
“玄鸟世有双,凶吉更相依……”
燃灯感觉到姜宓霖在身边瑟瑟发抖,便下意识将他往身后揽,“别那么怕,这只是妖……不过,是入瘴的妖。”
这世上无论是人是妖,倘若死后执念太深,抑或怨气过重,便会入瘴。
而入瘴之后,便无时无刻不被恨意折磨,曾经的理智荡然无存,眼前种种,皆是恨意的化身,少不得要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儿,来减轻内心朦胧的苦楚。
就比如那些被雪灾吞噬的亡灵。
而眼前入了瘴的妖,为何会被供养在皇陵呢?
姜珉跪在列祖列宗前,只勉强维持个身姿,气息微微,几乎察觉不到周身的变化。
就在此时,那牌位的中央,烛火摇曳,七盏火苗浮在半空中,聚在一团,仿佛在燃烧着什么,烈烈作响,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
姜珉在这时方才虚弱抬首,但已然是来不及了。
只见那火焰化作一只曳着尾羽的鸟雀,顶着一副烧得焦枯黝黑的身子,向前一寸,便多化一分人形。
最后,一袭黑纱的女子双眼黑洞洞,攀附在姜珉无力的头顶,一丝一缕金灿灿,吸取他体内放弃挣扎的魂魄。
太子冰凉的身躯,歪倒在沾了香灰的蒲团上。
那黑纱的女子有一对弯弯的细眉。
“这噬魂的野鬼,怎么和莺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姜宓霖扯了扯燃灯的衣袖,轻声道,“玄鸟世有双,莫非她与莺姐姐同胞所生?”
“这个嘛……是也不是。”灵力灯笼啪地一声暗了下去,燃灯耸了耸肩,“若非这只瘴妖,我们对付起姜珠来可简单得很!”
那入瘴了的妖嘶声笑着,太子魂魄中闪烁的命格,锁在她纤弱惨败的脖颈间,金光乍现的一瞬,也浮现出一寸寸锢紧了的黑锁。
咯吱……咯吱——喉骨断裂的声音令人胆寒,那女子却浑然不觉,嘶声笑着,狰狞的眉目烤在一盏盏长明灯前。
一盏又一盏,清晰的牌位,偏偏留恋在最后一座无字的牌子上。
那是姜珠提前为自己准备好的牌位。
何其狠毒!
冷风吹拂,撕裂景象,读魂符的幻境终了,可其中发生的一切,都难以磨灭。
眼前的小鬼还在推着秋千,只不过头顶丝丝缕缕冒出了黑雾,一丝一缕,因果缠绕,飘向远处的皇陵。
“哥……太子,太子一定还有救,对吗?”姜宓霖抓住燃灯的手,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
“小宓,这就得看你以后的表现了……毕竟,他是我们最后一粒棋子不是?”燃灯佯作温柔地替姜宓霖理了理鬓间凌乱的发丝,看到远天边升起的鱼肚白,“天亮了,小宓,你该回去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小宓,你的好戏,还在后头。”
回到长公主府,那架屏风孤零零地立着,姜宓霖还想说什么,燃灯便一把将他塞了进去。
屏风上,便多了个鹅黄披风的背影。
然而那尊细弯眉的野菩萨,却迟迟不来。
……
赵氏这几夜被噩梦所困,精神衰弱,心神不宁,被侍女服侍着卧在榻上。
他人只道皇后忧子心切,送来的关心不痛不痒。
赵氏虚弱时,只想找个体己人,亲上加亲的太子妃风赵逢瑛,便是这不二人选。
她忙遣人召太子妃过来,只说是解闷。
不消多时,逢瑛便孤身赶了过来。
赵氏摩挲逢瑛与自己肖似的眉眼——眉头低压,眉尾高扬,粉黛微微遮掩五官逼人的英气。
只不过赵氏走过半生,早已向命运低了头,傲气和锐气也都钝了。
“母后不必太过焦心,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
赵氏摇头,对着逢瑛那双藏不住锋芒的双眼,叹道:“阿瑛,此处你我二人,你还不懂我吗?”
逢瑛沉默,低垂着眸子,半晌柔声道:“母后,三年前,你也是被逼无奈。”
“可是,他们都怨我。”赵氏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此刻低垂着头,眼里竟是茫然,紧紧握住了逢瑛的手,“珉儿怨我,他一定怨我。”
“母子连心,太子又岂会不懂?”逢瑛柔声道,“他当然要念及皇嫂莲子苦心,苦守那摇摇欲坠的皇权,奴颜媚骨向仙门。”
赵氏浑浑噩噩听这一席话,一半觉得受用,一半又感到几分不适的古怪,可待她发觉却已为时已晚。
她猛地仰头定睛一看,惊得差点昏死过去。
毕竟眼前人哪还是体己人赵逢瑛!
高眉深眼,似笑非笑,面色不怒自威,虽与姜珠有几分来自一母同胞的肖似,却荡涤尽了那团猥琐浊气,分外英姿挺拔。
不过有着这幅面孔的人,却早已跌落仙门长阶,摔碎五脏六腑,七窍流血而亡了!
死人还魂?
赵氏神志颇不清醒,看着她,只感侵肌透骨的森冷,是心底一团蛰伏的愧怍破土而出,揉碎五脏六腑,挤出的酸涩毒汁!
“阿蓁!怎会是你!”赵氏哆嗦着身子向后支撑,忽而想起因果报应,念及病卧床榻的太子,又强撑道,“你……你要怨就怨我,不要害我的珉儿!”
“皇嫂,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姜蓁’冷冷道,垂眸看着宛若疯妇的赵氏,哀叹,“你一点不似从前了——奴颜媚骨,固守皇权,不顾大胤百姓!倘若三年前,你仍似年少的热忱果敢,践守与我的诺言,与我兵马,冲出望京同雪灾亡灵相搏而取火灵珠,今朝何必受制于那道貌岸然的仙门!”
赵氏内心一阵酸苦,仿佛当年结下的恶果,在此刻冒出粹了毒的铁刺,密密麻麻扎着心肺,让她半晌呜呜咽咽,说不出半句话。
她是不似曾经了,而赵家的江山,也在她的固守之下满目疮痍。
“皇嫂,你好狠的心,”‘姜蓁’还不罢休,一双明镜似的圆眼明光光闪烁,烧了满腔的愤恨,直喷涌出两行滚烫的血泪来,“你还要帮着姜珠赶尽杀绝,那莫须有的叛国罪,让我满门蒙尘,害我的霖儿——”
当年,秦蓁满心为百姓天下,直言雪灾末世之下皇权腐朽,理应作罢。赵氏心里直泛怯,她已无阴鬼符傍身,连一腔凌云志也早已葬送在深宫恩怨里头——她害怕,若是帮了姜蓁,这赵家打下来的江山,便荡然无存了。
秦蓁当年与她情似金兰,却猜不透她蒙尘的心!
于是她过河拆桥,千钧一发之际倒打一耙。秦蓁被判罪的当晚,便被当作贡品,送往了天边的仙门。
“是我,是我居心叵测,贪图皇权富贵,才构害于你!”赵氏念及佛家因果,想到那夜长公主府中碰鬼似的一声“舅母”,更忧心不省人事太子,心碎道,“报应恶果,我一个人认了,你要怎样,便怎样!不要再连累我的孩子了。”
“你说的?”
云母屏风后走出一人,红裙曳地,眉目慵懒。
她乜眼看着床榻遍眼神迷离的赵氏,瞥见她身前那空荡荡的一片,嘴角上的笑愈加艳丽起来。
病中人的感官本就迟钝,再加以殿内熏了檀香,赵氏又岂能早早发觉殿内随着“逢瑛”进来便氤氲着的怪异暖香?
这种暖香,以众生梦魇为燃料,不知不觉间,就能勾起人们心中最恐惧的幻觉。
赵氏如梦初醒,宛如一桶凉水直兜兜浇下,浑身的气焰荡然无存。
眼前人,细白面孔,两弯细眉,一双眼微吊,似笑非笑。
“玄鸟……窈嫔?怎会是你!”却见眼前人一袭红衣如火,青丝松绾,恍惚间,与旧梦里一道身影重叠起来,“长怜城主……”
“是,是,我都是。”莺娘冷笑连连,一个个应答道。
“你是来报恩,还是报仇?”赵氏疲惫道。
莺娘故作姿态,佯装思考,最后得意地笑了,“那当然是——二者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