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行至半途,山谷间下起了蒙蒙的雨。
细密的雨帘遮蔽了洞外的景色,洞穴内的篝火在恣意地燃烧,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顾朝暮把马安顿好后,走回到棠溪徹身畔坐了下来。
她半靠在崎岖的石壁上,侧首看向身边的人,从避雨进来到现在,他一直望着那条烧断的手绳发愣。
她能体会这种失去心爱之物的感受,一如先前她在河滩里丢的那块羊脂玉,懊悔与悲痛在心中交杂蔓延,一时半会儿时难以自我疗慰。
思及此,顾朝暮不由地轻叹一声。
偏是这一叹,把身旁人的目光给唤了回来——
“朝暮,为何要叹气?”棠溪徹回过神,托腮看向那个对着自己满目关切的少女,忽而感到面颊发烫,又将视线挪向了火堆,“你……总望着我做什么?”
“殿下,你身为当朝皇子,这次去昭国议和事关重大,为何不带几个护卫贴身保护自己呢?”
话音刚落,四下里变得沉寂起来。
漫飞的火星在少年的眼眸中舞动,他漫不经心地拾起一根树枝,接着去戳弄那炽热的火堆。
待到火舌猛蹿至半空,只见他抬起另一只手将一个物件决绝地抛了进去。
“诶!”顾朝暮怔然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等她想要去制止棠溪徹的动作时,已然是徒劳无功。
那条手绳在火的吞噬下很快化为灰烬。
棠溪徹好似一幅释怀的模样,只见他收回手来,蓦然将身边的人按在冰凉的石壁上,宽大有力的手掌将她的脖颈牢牢地禁锢住。
“你们为何都这般容不下我?”
顾朝暮一脸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发觉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便腾出一只手趁其不备将他推了开。
这一掌分明没使什么劲,可那被推的人却闷声倒下。紧接着,她隐约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的心绪倏忽间变得紊乱不堪。
顾朝暮在心底默念了好几声“对不住”,随后将那迷糊的人拉到自己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膝上。
虽说在军营里的那几年,她也见过男子半露胸膛的模样,可当下要真切地去细看,又是另当别论了。
微微发颤的指腹顺势挑开衣襟,借着跃动的火光,她蹙眉细看起来:正面没有伤口,那就是在他的背上了。
顾朝暮加重手间的力道,将棠溪徹翻了个身,待衣衫尽褪之时,一道渗血的伤痕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真能忍啊。”
这伤口显然是这几日新添的,由于没有及时敷药止血,再加上方才赶路淋了些雨,致使当下的他发了烧。
顾朝暮抬手解下发绳,将那葫芦坠饰的端口拧开,仔细地把药粉洒在棠溪徹的伤口上。
这药粉是顾氏一脉相承的疗伤药。
顾家祖辈都是武将出身,总会遇到见血的时候,因而在她太祖父那一代同药道仙人求来此方,据说一敷上即可便能止血,再深的刀痕也能化为无形。
只是其中有一味药引需用那百年树果才可制成,故而府中这药粉的存量仅有五分之一在她的手中。
这次匆忙出行带得很少,少到只够装进这一指大的葫芦罐里。
“嘶啦——”
顾朝暮从褪下的衣衫上撕下几条布缠在他的腰间,又用水壶里的水浸湿了手绢,叠成块后轻压在他的额头。
一想起方才莫名被棠溪徹掐了脖子,顾朝暮心中有些恼,要是换做在平日里和顾朝云这般打闹,那么她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于是,她冷不防锤了一下棠溪徹的胸口,赌气似的说道:“你们绮襦纨绔怎么都喜欢欺负人,看以后不会有人来好好收拾你。”
膝上的人吃痛地蹙了蹙眉头,低哼了一声,又昏沉地睡了过去。
***
火堆刚熄灭不久,山洞内的人伴着淅沥的雨声缓缓睁开眼,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哑声喊着顾朝暮的名字,得到的却是空荡、无尽的回声。
云开雾散之际,黄昏悄然探入这一方幽暗。
棠溪徹撑起身子,一步步地挪向洞外,嘴里声声唤着那个熟稔的名字:“朝暮,朝暮……顾朝暮……”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慌了起来。
虽说顾朝暮出身武将世家,但一个人在荒山野岭里也难免会遇到危险,更何况是他带她出来的,她的安危于他而言胜过万千。
“嗖——”林间传来一阵异响,心慌意乱的人顿时警觉起来,他屏息敛气地拨开茂密的枝叶,当望见那熟悉的背影时,他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诶,殿下来晚了,不然就能看到我的独门绝技了。”
顾朝暮轻笑着走过去,将逮到的野兔拎了起来。
这野兔的身上插着一根树枝,看似细长的枝干却刺穿了它的要害,手法狠厉且不失章法。
“我想看看。”棠溪徹倚在高耸的青竹上,饶有兴趣地望向面前的人。
“草木为镖,折枝为箭。”顾朝暮走到棠溪徹的身旁,抬手折下一根纤细的竹枝。
只见她指尖轻捻、蓄势一丢,那竹枝的尖端便深深地嵌入了对面的青竹上。
身后的人没有选择上前细看,而是径直地走来握住她的手腕,温热的指腹微微摩挲着她的指尖。
“练了很久?”
“嗯?”
顾朝暮噎了噎,她原本以为棠溪徹会美言几句,不曾想,却得到了猝不及防的关切。
她猛然将手抽回来,转身大步拎起了倒地的兔子,身后的人也紧随其后。
“可是我弄疼你了?”
棠溪徹步步相近,侧首细看身边人的神色,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忽而见她停下脚步,他也顺势站在了原地。
顾朝暮先是嗔怪地看了一眼棠溪徹,随后说道:“殿下方才的举止同我见过的绮襦纨绔别无一二,都是……不安好心。”
话音刚落,她便飒飒地扛起那兔子,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身后的人只是轻笑一声,随即应和道:“朝暮姑娘此言差矣,你既已经看过我的身,不妨再看看我的心好坏与否?”
顾朝暮闻言险些趔趄一下,回身抬手贴在棠溪徹的额间,相触之际她便明白今日的他为何如此不寻常了。
“真是烧糊涂了。”
顾朝暮无奈地喟叹一声,而后腾出一只手攥住他的衣袖,又颠了颠肩颈上的兔子,拉着他一路磕磕绊绊地走了回去。
***
回到山洞后,顾朝暮将火堆重新点燃。那只兔子已然被她架在火上烤,不一会儿,香味便在四下里弥漫开来。
她撕下一只兔腿,微微地吹了吹,便递给了那个迷糊的人,关切地说道:“趁热吃,你现在还病着,明日我再去寻些果腹的东西。”
迷糊的人缓缓睁开眼,先前没有好好静养又牵动了心绪,不免让他感到浑身乏力起来。
但他还是咬咬牙坐直了身子,接过那冒着热气的食物,说道:“劳烦姑娘费心了,日后我必会好好答谢。”
顾朝暮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翻转手里的树枝,托腮看向棠溪徹:“殿下,此行当真只有你我二人么?”
“他们会在昭国与我们汇合。”
棠溪徹静静地望向火堆前的人,见她没再问什么,便也不多说下去。他又埋头默默吃了起来。
跃动的火光将二人的身影投射在崎岖的石壁上,洞外传来间歇的水滴声。
盈盈的星光在夜幕中闪烁,淡薄的云雾悄然掠过,在那双幽暗的眼眸里留下了痕迹。
坐在地上的顾朝暮抹了抹滴落在脸颊上的泪水,抬首望向那满腹心事的少年。借着皎洁的月色,她窥见他微微泛红的眼眶,在他垂首之际,她慌乱地低下了头。
棠溪徹顺势在顾朝暮的身畔坐下,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说道:“是我失态了,让姑娘见笑了。”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不能总是忍着……”顾朝暮托腮笑了笑,忽而眉头微微一蹙,思绪骤然被牵动。
在军营的那些时日里,每每感到低落无助之时,她总会一个人躲在被褥下偷偷地哭,再后来被阿娘接回了将军府,她就在自己的被窝里哭。
可哭着哭着,这些年来,她渐渐不爱哭了,学会如何去隐藏自己的情绪。
“你也可以哭,我不会告诉旁人的。”棠溪徹正襟危坐地看向顾朝暮,眼里满是诚挚之情。
少女眉眼一弯,开怀大笑起来,她眨了眨眼睛,感慨道:“殿下和我家阿弟的性情很相似,他素日在府中也喜欢这般调侃我。”
“我在宫中没有年纪相仿的挚友,真心待我的唯有母妃,还有你……朝暮姑娘。”棠溪徹垂下眼眸,抬手微微扯住顾朝暮衣袖的一角,苦涩地说道,“此去昭国虽明面上是议和,但我做好了当质子的准备……你放心,退路我都会为你安排好的。”
听着这些肺腑之言,顾朝暮的心倏忽间跳得很快,她未曾想过他会这般相信自己,一如那时在河滩初遇得到的信任。
“殿下,我不会离开你的。”顾朝暮反手握住棠溪徹的手,抬首郑重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也不会成为昭国的质子,我会带你平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