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从油纸伞上滑落,风中携来冷意,她不禁微微缩了缩脖子。
肩上的那只手将她往伞内拉近了一些,隔着衣衫她能感受到那温热的触感。
也不知他腰上的伤愈合了没有。
顾朝暮轻叹一气,望向远处陷入昏暗的街巷,又不经意地抬首对上了棠溪徹的目光。
“姑姑,你好似有不少心事。”
棠溪徹垂眸看向那忧郁之色萦绕在眉间的人,伸手拿过她手里的伞。
“阿徹。”
“嗯?”
顾朝暮抿了抿嘴,开口道:“过往的事你还记些什么?”
细雨绵绵,长杆上的灯笼随风摇晃起来,不知是谁家的窗未阖紧密,在黑夜中似那游魂般摆动。
“都记不得了,姑姑。”
撑伞的人喟叹一声,继续说道:“只记得自己要去寻一个人……其余的真不记得了。”
听到这话,顾朝暮耸了耸肩:“罢了,顺其自然。”
伞下的二人相伴携行,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沉檀铺的小门。
只见这门半掩着,里头的烛火朝他们投来一处光明,照亮了脚下的石子路。
“你们可算是回来了。”杜君令走出来时伸了伸懒腰,顺势打了个哈欠,“候府把新郎官的婚服送来了,上官小姐说迎亲队伍从沉檀铺出发……”
他又抬手接过伞,将小木门严实地阖上:“话说回来,朝暮,你就如此草率地把侄儿的婚姻大事给定了?”
“姑姑,我不想娶上官小姐……”
见他们都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顾朝暮忽而感到有些心烦意乱,便一把将二人推开,径直地上了楼。
走到一半,她又觉不妥,停下脚步,朝楼下的人说道:“我自有定夺,你们不必再多问,早些休息。”
说罢,她一个跨步走进屋内,顺手一推,门便掩盖了她疲惫的身影。
清风徐徐,雨后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顾朝暮托腮望向远山与明月。
单凭当下所有的,想要彻底扳倒唐晋安还缺几分力。
看来还是得深入一趟唐府。
可候府婚期将至,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又该如何顺理成章地进唐府呢?
纤细的指节轻轻敲击在微湿的窗棂上,“哒哒哒——”
“咚咚咚——”门外随之传来一阵呼应的声响。
不必去猜测也知来者何人。
顾朝暮放下挽起的衣袖,将面纱随意地搭在榻上,便走去将门打开。
烛火摇曳,她的心也被眼前的一幕所惊颤。
只见门外的人身形清隽,精致的婚服映衬出他那双含情若水的眼眸。虽不着粉饰,但那自然泛红的薄唇隐隐携了几分欲念,让她恍然失神。
一如初见之时,春花灿烂的河畔,她对那淡然出尘的少年一眼倾心。
此时此刻,映入眼帘的他好似不食烟火的天仙坠落红尘,难以脱身而出。
“姑姑,能帮我系上么?”
缱绻柔和的声色让顾朝暮回过神来,她收起不经意的胡思乱想,颔首应答,却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打颤:“嗯,好……”
当接过那条绣有金缕并蒂花的腰带时,顾朝暮挑了挑眉,自知不会系,还是尽力去做。
她本想绕到棠溪徹的身后,但见他双手微张,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她只得抬手环过他的腰间。
先前在山洞之时,她就见过他的腰身,可当下手心与其触及的感受还会令她有些赧然。
直到上方传来棠溪徹的轻笑声,她便松开手,看向那还算得体的红结:“不错,就这样吧。”
她摆了摆手,回身往榻的方向去,却被身后的人拉了回来。
“错了,”棠溪徹将那结解开,把顾朝暮的手往上面按,“姑姑,应该这么系。”
在他循循引导下,顾朝暮忍气吞声地系好了那个红结。
随后她扯了扯嘴角,仰首望向那个一脸无辜的人,嗔怪道:“好啊,敢情你是在戏弄我。”
“姑姑,你生气了?”
“没有。”
顾朝暮还没来得及数落几句,面前的人倏忽间半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若不是身后有桌案相抵,她险些要栽倒过去。
“姑姑,别丢下我。”
哽咽的声色让顾朝暮一时有些错愕,她垂首又看到他眼眶泛红,慌乱之间,身上的玉佩不合时宜地掉了出来。
那玉佩色泽饱满,一看便知是上品。
顾朝暮赶忙俯身去拾掇,不曾想被棠溪徹先一步拿了去。
于是她便不假思索地抢了回来,代价便是他覆身而上,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顷刻间冷冽的气息在周遭萦纾,她望见他的眼里翻涌起晦暗不明的阴云。
“何人给你的?”
“你……”
顾朝暮原想对棠溪徹实话实说,但眼下这玉佩为他的病情也帮不上什么忙,说了还会牵扯更多的事。
果然,编造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弥补。
思及此,她便改口道:“这是姑姑的传家宝,你之前见过的。”
“哦?”棠溪徹拨开紧握在玉佩上的五指,拿起来细细端详,若有所思道,“我见姑姑方才的神色这般惊慌,还以为是未来的姑父送你的定情信物呢。”
地上的人一个挺身,抬手便将玉佩塞回衣袖之中,回身坐下倒了杯凉水便自顾喝了起来。
“姑姑,大婚之日,你会带我走么?”
棠溪徹挥袖抚去身上的尘灰,在一旁托腮凝视对面的人。
“会,”顾朝暮同样托腮支在桌案上,一手轻晃起那茶盏,“退路我都会为你安排好的。”
棠溪徹沉默了一瞬,追问道:“姑姑,危险么?”
“什么?”
“你的计划。”
顾朝暮闻言眨了眨眼,抿了一口水,盈盈一笑道:“我这人做事向来不计后果,想做便做。”
“姑姑,关乎性命之事,不可如此妄言。”
看着面前的少年,顾朝暮摇了摇头:“阿徹,生死之事我早就经历过了,倘若事事都这般谨小慎微,又何来自在一说?”
棠溪徹眉峰微蹙,他忽而发觉对坐的少女身上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豁达感。
“你知道么?我最早见过的生死便是在军营的时日里。”
薄云轻掩月的光辉,他望见她的眉眼倏忽间变得冷暗且苦涩。
***
十二岁那年,她跟随阿娘入燕北军营。
燕北山上终年落雪,那些为保家卫国而牺牲的将士都长眠于此。
正值冬月,边塞之境蛮夷部落频频侵入挑衅,猖狂不已。
这一年雪下得又久又大,军营与京城相通的路都被冰封,粮草运不进来,信件送不出去,无尽的阴霾笼罩在燕北山下。
初始,军营之中人心相向,对于蛮夷的进犯各自都踊跃出战,但时日一长,听闻京城那处杳无音信,众人原本炽热的心都被雪给捂凉了。
“援军到底何时来?”
“是啊,我们是不是被抛弃了?”
“我在燕北这苦寒之地守了这么多年,最终竟要落得这般下场。”
“……”
“大家切莫自乱阵脚,这场雪很快就会结束。”
这一边的江澜音在稳定军心,另一边的顾朝暮却同人撕打起来。
“糟了,顾朝暮快住手!”
苍茫的雪地上,殷红的血浸润其间,地上的人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顾朝暮丢掉手里的剑,冷眼站在那里,身后的众人更是惊恐地抱作一团,窃窃谈论起来。
手臂上传来隐隐的刺痛,她蹙眉摁住发颤的左手,眼睁睁地看着血如同汩汩的溪流顺势淌下。
“顾卿!”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懵然一回首,迎面而来的是一声利落的脆响。
“啪!”
冰冷的手掌将她扇倒在地,紧随而来的是脸上一阵如火般刺挠的疼痛。
一时间,她感到天旋地转,那呼啸的风雪声充斥在脑海,雪下得更急了,好似要将她与大地合葬。
她不怨阿娘责罚自己,她只憾没能把那人杀了。
因为那人害死了心善的他。
刚入军营伊始,见她是个女娃,人人都不愿与她为伍,只觉她单薄、弱小。
“你可别嫌弃我。”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家境贫寒,他十岁从军只为混口粮草裹腹,五年来,个子蹿了不少,但气力还是不够格。
“为何不去南边的军营?”
他苦笑着摆了摆手,坦言道:“只有燕北军营肯要我。”
她望向他,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七,我在家中排行老七。”
“那姓呢?”顾朝暮拾掇起地上的枝干,认真地在雪地上描摹起那个字。
“叫我‘七’就好。”
当那个赏心悦目的字展露在面前时,他微微一笑,也拿起一根树枝,专注地模仿她的字迹。
“原来这个字长这样。”他侧首看向身边的人,问道,“那你的名字又长什么样?”
顾朝暮扬了扬嘴角,再度在雪地上书写,撇捺之间,她的名字便在雪中显现。
“真好,你的名字一看就很好……”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时,她的心里涌动的不是沾沾自喜而是万般苦涩。
“你的名字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