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轻闭双眼,身体坐正,双腿自然放松……”娓娓道来的柔和女声伴随着如扬帆起航的渐强电子音,乘着希望之鸽,遨游在淹没于金色麦浪的第一小学中。

    第六套中小学眼保健操固定占据了第二节下课的五分钟,但没法固定教室里“各怀鬼胎”的躁动心脏。

    齐老师争分夺秒地将大三角板“哐哧”一声贴在黑板上,在黑板槽顺手扒拉了根断粉笔,刚在黑板上潇洒地画了条线,回头眼神一甩,就与似笑非笑,早已在窗外等候多时的丛星衡对上目光。

    他一个哆嗦,粉笔彻底粉身碎骨,“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齐斯名刚才完全投入到数学教育的激情之中,竟然将丛大班主任的逆鳞抛之脑后,他这样公然一幅“顶风作案”的派头,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齐老师连忙拍拍手上粉笔渣子,对讲台下歪七八扭的学生们贴心提醒:“大家快闭上眼睛做操,我先走了,剩下的内容我们下节课再讲。”

    齐斯名溜到门口,和守在阳台边的丛星衡热情又老气地颔首致意:“丛老师!”

    丛星衡笑盈盈回道:“齐老师!”

    两人跟特工接头一样短促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分道扬镳。

    丛星衡尽量摆上严肃的表情、维持着班主任的必要威严,贴着玻璃偷窥教室里的情形。

    眼保健操监督员已经威风凛凛地昂着下巴在走道巡视,称职地在小本子上写写划划。

    至于其他人,乖得一如既往的认真,泼皮分子一如既往的捣蛋。

    千万不要小看老师的火眼金睛,自以为是的小动作在他们面前简直是无所遁形,谁在下面打个嗝丛星衡这个妖孽都能察觉到,更别说一只手在脸上做作地蛄蛹,另一只手在桌兜里和同桌拉拉扯扯的情况。

    “徐艺轩——”丛星衡抱臂倚在后门门框,拖长调子点名。

    相比于怒吼,这种懒洋洋的语调更让人胆战心惊。

    徐艺轩跟个小鸡仔似得哆嗦一下,条件反射般松手,一边按压攒竹穴,一边贼兮兮朝后看。

    “杀鸡儆猴”的效果着实不错,听到丛星衡声音的那一刻,所有人立刻跟个弹簧一样绷直腰背,呼哧呼哧地开始卖力按压眼眶。

    丛星衡都害怕他们把腰闪了、把脸卸了。

    现在的小学生作业多、任务重,好不容易写完作业也是拿电子产品消遣娱乐,有三分之一都光荣戴上了近视眼镜。

    短视频里“一年级正是最关键”、“二年级需要重视”、“三年级承上启下,千万要抓紧”、“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的焦虑洗脑没完没了,层出不穷。

    体育、音乐、美术此类非功利科目被占用地理所应当,更何况一个乏味的五分钟眼保健操。

    老师不在乎,这群调皮捣蛋,屁股和板凳同性相斥的小猴子们更不在乎。

    但丛星衡在乎,因为失去过。

    十四岁上初三的时候,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丛星衡在熟门熟路的家门口,被凸起的地砖绊倒了。

    这么一个普通的摔倒,要是加上诙谐的BGM就是一个轻松的搞笑视频。

    但就是这么滑稽的一摔,甚至算不上轰轰烈烈,她就这么失去了光明——好巧不巧,丛星衡倒下去的时候眼睛直愣愣与一道凸起的石棱相撞,倒霉透顶,造成了视网膜撕裂。

    说来她都窝气,别人问你怎么弄成这样的?被砖头绊一跤摔的,牙都能给人笑掉。

    四个月的时间里,丛星衡眼睛都缠着一圈厚的喘不过气的白布。

    她整天怕的要死。

    在那天之前她从未关切到这个不费吹灰之力、与生俱来的东西,但现在却害怕失去它,它一瞬间就成为她所有的念念不忘,每一秒都被记挂着、祈祷着、苦苦哀求着。

    失去了丛星衡才懂得,能够看、能够听、能闻能语,是天赋,是看似微不足道的神赐,但少有人崇拜它。

    眼睛给予我们看到世界的特权,但自己却不被看见。

    所以,即使五分钟的眼操效果微乎其微,丛星衡还是不厌其烦地日日来盯,跟个叨唠老太婆一样周周在班会上念叨保护眼睛、保护听觉、多进行户外运动……

    有的时候,行动的结果不是目的,意义才是,她想让这群小鬼知道能够看清这个世界,拥有这样司空见惯的天赋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丛星衡收回思绪,想起另一件要紧事。

    她弯下腰拍了拍最后一排男生的肩膀,凑在他耳边悄声嘱咐道:“大课间让周一爵来我办公室。”

    “张开双眼,请到室外活动。”广播中的音乐已到尾声,渐渐弱下。

    丛星衡迈步离开,行至拐角,背后爆发出一阵板凳的闷撞声,接着,整栋楼的地面开始震动,哐啷哐啷跟打仗一样。

    丛星衡快步回到尽头的办公室,堪堪躲过如蝗虫过境的人潮。

    她回到靠窗的办公桌,捞起一沓作文开始批改。

    办公室没人,丛星衡也就不掩饰地笑起来,这个时候的小孩儿虽然闹腾,但实在蠢萌,作文五花八门,思路天马行空,写得那叫一个匪夷所思。

    “噗。”她在一篇作文下大笔一挥:“写的很感人,但云安今年什么时候下过这么大的雨?”

    “大雨母亲背生病的我”题材还是这么红火吗,这还是她小时候流行的,不知道这小子是从哪个古早作文素材网上抄下来的。

    丛星衡正小声调侃,一声嘹亮的“报告”在门口突然炸开。

    丛星衡已经习惯了,当年她刚加入人民教师的行列,就总被一惊一乍的歌王歌后们吓到,吓着吓着也就免疫了,要是喊得太柔弱她还会担心这群小崽子是不是生病了。

    丛星衡手动将嘴角扯回原位,优雅地抬起头:“进。”

    一个小胖墩扭扭捏捏地挪进来,平日里再为非作歹的势头此刻碰到老师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丛星衡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周一爵靠近,三米……

    两米……

    一米……

    “嗤——”一声类似光刃划破黑暗的音效就这么猝不及防响起。

    紧接着,欢快摇滚的“咚——咚——咚”鼓声搭配着电子合成鸣笛声,渐渐逼近。

    好熟悉的前奏……

    直到“就像阳光穿破黑夜,黎明悄悄划过天边”唱响,丛星衡才反应过来,这是著名金曲——《奇迹再现》。

    丛星衡嘴角抽了抽,发出一声气笑,不明真相的周一爵将头哆嗦得更低了。

    臭小子这是把我当怪兽了?以为自己是奥特曼呢?

    ......

    是的,丛星衡脑子里住着“古希腊掌管BGM的神”。

    十四岁那场意外不仅改变了她的价值观,还赐予了她非凡超俗也形同鸡肋的能力。

    角膜移植手术后,丛星衡发现,当别人靠近自己时,她的脑子里会自动触发莫名其妙的背景音乐。

    后来,经过她的不断摸索,才最终意识到,这BGM像是人生剧场的配乐,根据台上演员的心境、人设、心理状态搭配上最合适的音乐。

    而触发的距离是一米。

    嘘,这是她的秘密。

    瞧着面前唯唯诺诺的周一爵,而脑海中的BGM却有越来越热血沸腾的架势,丛星衡连忙道:“退后一点。”

    周一爵听话地后撤一步,离开丛星衡一米外,BGM倏地停了,四周只剩操场遥远恍惚的玩闹声。

    丛星衡开口,她的音色轻柔温和,调子是一贯的舒适味儿,但表情却不见轻松,很郑重。

    “为什么要欺负陈依朵,把她的书藏起来?”

    丛星衡经过几轮暗访,再加上不动声色地套他几个兄弟的话,早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现在是到了升堂审理的时候。

    “还有,你说她是个穷鬼,穿的鞋子是杂牌子,在背后嘲笑她,有没有这回事?”

    虽然一小强制所有学生穿校服,杜绝攀比现象,但架不住还是有人在鞋子上做文章。

    周一爵一直低垂头,不吱声。

    “你知道你——”话被截断。

    “丛老师。”四班的班主任隔窗呼唤她:“主任叫去开会,快点儿。”

    时间不太够,看来她得在下次班会做一场思想教育专题。

    她抽出一张A4纸,递给周一爵:“下节课李老师请假了,班里上自习,你趁这个时间先写一封道歉信给陈依朵同学,不会写的字用拼音,写完让我看。”

    丛星衡长得漂亮,平日里亲切随和,和学生打成一片,遇到问题不会直接骂人,而是循循善诱、拐弯抹角地攻心。丛星衡这个心机girl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小学生们的芳心,每当她露出失望的神色,这帮单纯的孩子就铆足了劲表现,生怕老师不喜欢自己。

    周一爵吸吸鼻子,闻到老师身上又香又温柔的气息,开始咬着牙哽咽。

    丛星衡又无奈又恨铁不成钢,对小朋友严厉也不是温柔也不是,但这种关乎品质素养的事情必须严阵以待,马虎不得,委屈也没用。

    “一爵,抬起头来。”她睁着透亮的杏眼,带着复杂的希冀:“你是不是喜欢奥特曼?是不是想和他一样保护世界,可是看到你现在的行为他一定会失望的,老师也会失望的。”

    丛星衡瞥了眼时钟:“办公室没有人,老师罚你在这里站十分钟,好好想一想,铃响再回去,可以接受吗?”

    周一爵忙不丁点头。

    四班班主任又催了声,丛星衡就手毛脚乱地翻出会议本从后门出去了。

    聆听了主任漫长枯燥、絮絮叨叨的一通说教后,丛星衡迈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办公室。

    屁股还未沾到椅子上,班长何静宜就慌慌张张打了声“报告”,没等她应就一边说一边冲到她身边。

    “老师,周一爵晕倒了,您快去看看。”

    跟随小何而来的报信官们,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叽叽喳喳的“老师,是真的”“周一爵好像都吐了”“老师要不要报警”此起彼伏。

    哎呦我的老天爷。

    丛星衡罕见地吼了一嗓子:“都给我回去!”然后二话不说由何静宜领着去事故现场。

    等她冲进教室,就看见角落座位处一窝蜂围了一片,个个探头探脑地喊叫:“周一爵你怎么了?没事儿吧。”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班主任来了!”

    吵吵闹闹的声音立刻偃旗息鼓,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丛星衡挤进去,见周一爵脱骨般侧趴在桌子上,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面色苍白,她压低声音拍了拍他肩膀:“周一爵。”

    没反应。

    她连忙回神,挥手:“都让开保持通风。”然后问他的同桌:“昏多久了?”

    谢浩轩迷迷糊糊地说:“就一会儿,刚他突然倒了,我以为他睡觉呢,后来推他不醒我就叫班长……”

    丛星衡保持冷静,将周一爵小心翼翼地背起来,接着有条不紊地开始吩咐:“静宜,去办公室把老师包拿过来,我在楼下停车位等你,副班长!去找齐老师来。”

    她尽量轻手轻脚又加快步伐下楼,到停车场时,小何已经守在她车边,跑得满头大汗。

    “辛苦了静宜,维持好纪律。”丛星衡很快地揉揉班长的额头,然后开车去医院。

    离一小两条街外,就是云安市儿童医院。

    刚到门口,周一爵就醒了,但依旧意识不清,捂着肚子直冒冷汗,嘴里断断续续地嚷嚷着:“疼……肚子疼……”

    丛星衡在拥挤慌乱的医院穿行,形形色色的人和她擦肩而过。

    一段段风格迥异的BGM突兀涌入,再蓦地消失,像发生故障的音乐播放器,快速在她脑海中切歌。

    再加上儿童医院的嘈杂难以想象,呼喊声和嗡嗡声轰面而来,完全充斥了丛星衡的耳朵。

    真实和虚幻两个维度的音频同时播放,交叠在一起,像是群魔乱舞般,让人根本分不清。

    经过十一年的训练,丛星衡已经习惯寄生在她脑子中的BGM之神,甚至把它们当成了白噪音,但这样烦躁极致的情况,她也很少遇到,如果放到平时,丛星衡一定会骂骂咧咧地抱怨。

    可是现在,她满心满意惦念着周一爵的情况,什么别的思绪也没有,完全进入了“心流”状态。

    丛星衡抱着周一爵进到诊室,医生看她憋着一口气的样子,走上前接过,她这才发现胳膊已经控制不住的轻颤。

    这个臭小子,以后他每天得乖乖跑操运动!

    医生一边检查,一边询问。“你是他什么人?妈妈?”声音隔着一层口罩渗出。

    “我是他班主任。”

    周一爵已经彻底清醒了,医生放缓声音问他,温柔地按压他的腹部,一番检查后,脱下手套,转头便看见绷紧嘴唇的丛星衡。

    医生的目光在她认真的脸庞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丛星衡鼻尖。

    那里有一颗红色小痣。

    丛星衡正攥着一颗心一眨不眨地望着周一爵,下一秒,一道清澈如水的声音缓缓流向她——

    “别着急,孩子没有生命危险,初步断定是肠胃炎。”

    “没危险”这几个字被她唯一还在工作的理智检索到,脑子一瞬间回归原位,其他知觉便渐渐复苏。

    丛星衡把心放到肚子里后,转头追索声音的来源——

    自从有了“超能力”后,丛星衡就对距离很敏感,她立刻注意到和医生挨得过近,便借着摸周一爵额头的动作撤身离远。

    周一爵张开眼,瘪着嘴叫了声:“丛老师……”

    《英雄的黎明》BGM立刻贴着她后脑勺蔓延开来,苍凉悲壮,像黄昏落幕。

    丛星衡有点儿想笑,这小孩儿内心世界还挺丰富,她安慰道:“没事儿哈,等——”

    ?

    丛星衡突然瞳孔收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好像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这么安静……

    丛星衡从余光中偷瞄此刻离他一米之外的高大身影,然后收回手立直。

    面前人身着白大褂,衬得他挺拔身形清冷卓越,她的视线上移,崭新的口罩覆盖了对方半张脸,只吝啬地露出一双沉静温和的漂亮眼睛,像宽阔包容的大海,白色的冰冷感被冲淡,让人无端只剩下安心。

    鬼使神差的,怀揣着模模糊糊的疑惑,丛星衡上前一步——

    《英雄的黎明》停息,再进一步,门外凌乱的脚步声闷闷传来。

    再一步,突破了一米的界限。

    丛星衡耐心地等待。

    “呼——呼——”整个空间只有深浅不一的三道呼吸声。

    丛星衡不信邪地用力屏息,憋得她除了感受到自己加快的心跳,还是什么也没听到。

    过了会儿,丛星衡茫然地泄了气——

    古希腊掌管BGM的神,你怎么失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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