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一声如水蒸气腾升的轻笑,丛星衡就像只兔子一样瞬间缩回了洞里,她立刻收了声,警觉地望向门口。
只见韩医生双手抱臂,倚靠在门框上。
丛星衡顿感窘迫,自己刚才左扯右扯、稀里糊涂抱怨了一大堆,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她扣着脚趾,从沙发上弹起来。
迎上前两步,接着抬头试探着说:“韩医生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个响儿……未完全言尽的半截子话就这么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因为此刻丛星衡全身上下的所有器官全部停摆,以优先供能给她略微缺氧的大脑。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韩医生的个人资料不附上照片了。
面前的人摘去了粗糙的口罩,又将刚才略微覆盖眉眼的额发撩开,整张脸轰然袭来。
他的眼神澄澈温柔,眉眼冷冽,但略似弯钩的眼角又添上了一抹柔情,五官每一处都浓重,一派丹青写意,给人复杂的视觉层次感,窥探之人的每一次眨眼都像剥去他身上一层轻纱,带来不同的感觉,让人无法用言语白描,丛星衡只觉自己跌进了墨香肆意的山水画中。
披上白大褂,他身上那部分平和又干净的书卷气和矜贵感更加突出。
拥书……拥书……丛星衡从未遇见过如此贴近名字的人,也从未遇见过如此踩中她审美的人。
......
韩医生看她呆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于是走上前,歪头瞧了瞧丛星衡肿成猪头的左脸:“嗯,感觉好一点儿了,我给你拿了药,回去敷,早晚一次。”
丛星衡气都快散了,她蓦地无比想念BGM的存在,因为太宁静了,她甚至能够依稀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丛星衡,争点气!你这个目瞪口呆,感觉下一秒要流出哈喇子的表情真的很丢人。
她定了定神,接过药:“韩医生,在哪儿付款?”
韩拥书愣了一秒,低声笑了起来,笑得很温柔,像晚风中的大提琴乐曲。
丛星衡表面淡然无辜的表情,然而内心已经开始控制不住的咆哮:帅哥请你停止好吗,闪到我的狗眼了。
脸烘热烘热的,肯定像猴屁股一样红,幸好休息室一片蓝调,红加蓝等于紫,就当我是个大茄子吧。
韩拥书:“一块九毛五,不用付了,算我请你?”
“那好吧,谢谢你。”丛星衡顺手将药放进口袋里,却摸到本来要奖励学生的糖,于是抓了一把放在茶几上,礼尚往来道:“有些糖,请你吃。”
韩医生非常给面子的弯腰捞了一颗,塞进嘴里:“苹果味儿的?很甜,谢谢。”
两个人算是萍水相逢,不算熟悉,谢来谢去完也没什么话题可聊了,再说,她也不能永远呆在这一方“安全屋”,还是得出去快些解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刻不容缓。
丛星衡背上包,向韩拥书颔首致意:“韩医生,那我先走了。”
“丛老师——”韩拥书叫住她。
“嗯?”
“别难过。”他垂眼注视着她,声音缓缓:“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比如——病情鉴定之类的,我随时都在。”
这种温柔又坚定,像一阵清风扑面而来的感觉,好像——
丛星衡心脏泡了酒一样晕厥慌乱起来,她语速不自主加快,有些胡言乱语:“没……没事儿韩医生,我们经常遇到胡搅蛮缠、不讲理的家长,有的跟他磨破了嘴皮子也说不清,还有的来学校劈头盖脸就开骂,习惯了都,虽然这还是我第一次被扇耳光……啊,我忘了,你们儿科医生应该遇到的更多,辛苦了……”
声音渐渐蔫下去,丛星衡抿了抿嘴唇:好尴尬。
赶紧换了话题,她欲言又止地说:“至于帮我作证——”丛星衡有些无奈地苦笑:“应该用不上了,学校肯定会满足她所有的条件,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估计没跑了。”
“她这样做,是为了讹钱?”
丛星衡摇摇头,表情淡了下来:“不只是讹钱,她那样歇斯底里,是为了将过错赶紧抛到别人身上,免得受到家里人的指责,越不安才会越狂妄,她其实心里很清楚。”
话音刚落,丛星衡攥在手心的手机开始不安地抖动起来,她看了眼说:“韩医生,主任找我。”接着她斟酌了片刻,郑重道:“今天真是谢谢您,而且很抱歉,打扰了医院秩序和您的工作,有机会,我来医院找您,请您吃饭。”
丛星衡急匆匆走出医院,翻开翁魔头的消息,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仍然越看越不可置信,最后气得她在原地朝无辜的水泥地跺了一脚,可惜伤敌为零,自损一千,震得她腿止不住地发麻。
丛星衡拧着眉,直截了当给他打回去,“嘟”声持续了很久,最后像是见她意志坚决,没办法躲了,才接通。
丛星衡直接单刀直入:“休息一个星期?不就是停职?翁主任,你知道的,我什么也没做。” 说一个星期,鬼知道拖到什么时候。
“这不影响班里教学进度啊?课讲不完怎么办,马上快到学期末了,耽误班里其他学生……”
丛星衡一屁股坐在街边石桩子上,面无表情地听着电话那边一团浆糊似得的鬼扯和装模作样的保证,然后把电话挂了。
丛星衡吹了会儿马路边阵阵扇来的汽车尾气,平复了心情。
行,事已至此,就当休假了。
回家泡澡!
为了每日能浅浅赖个床,丛星衡在一小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住了三年没挪过窝。
房东是一位友善亲和的老奶奶,女儿远在国外,只有她一个人生活,就将楼下闲置的房子租了出去,小区离儿童医院更近,不超七分钟的路程。
丛星衡走出电梯,一眼便瞧见贺奶奶单薄的身躯立在她家门口。
她抬高声音——贺奶奶有些耳背,接着飞一样小跑过去,奶奶并不常来,她担心地问道:“您是有什么事儿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靠近时,不出所料,BGM慢悠悠灌进了丛星衡的脑海,但与平日贺奶奶忧愁低缓的曲调不同,今天的背景音乐跌宕起伏,甚至很吵闹,丛星衡一时摸不着头脑。
她仔细打量,贺奶奶面容像一朝年轻了十岁,容光焕发,是止不住的喜悦,但同时她的嘴唇紧紧绷直,眼神飘忽,一脸为难的样子,两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她脸上,显得表情有些诡异。
“那个,小丛啊……”贺奶奶艰难开口:“你能不能明天就搬走?”
“什么?”丛星衡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方踌躇地含糊道:“我女儿突然通知,她后天回国,打算带着孩子全家定居在云安,这间屋子得腾出来,所以——”
“可是,时间太紧了,另找房子不是瞬间的事情,能不能缓缓啊,奶奶?”
贺奶奶慌乱地开始搓手,有种实在没辙的感觉,着急道:“闺女啊,这……你搬家费用我来掏,我再退你一个月房租好吧,咱们这三年相处也很愉快的,奶奶也觉得过意不去……”
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丛星衡很明白,贺奶奶做了最诚恳的让步,她是一个很质朴心善的人,换作有的黑心房东,直接破门而入将她物品扔出来,强制搬离也有可能。
丛星衡回想起贺奶奶经常送来的亲手做的饭菜,还有三年来,那婉转低哀的BGM,现在她日盼夜盼的女儿回来和她团聚,丛星衡又怎么能要求她与女儿争执,生了嫌隙,最后平白无故多了场鸡飞狗跳呢?
“好。”丛星衡点头:“我现在去找房子,明天就搬,您放心。”她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说完便立刻转身下楼。
今日一轮一轮的突发状况严重刺激了丛星衡的肾上激素,她莫名觉得热血沸腾,攥紧拳头在街上狂走。
现在找中介来不及了,很多小区门口都会有信息交流板,上面张贴着直租消息,她打算先去碰碰运气。
丛星衡沿着刚从儿童医院回来的道路寻找,走了几十米,就是一个小区。
“紫竹苑……”
门口不远处果然矗立着一面金属栏,上面纸痕斑驳,相互交叠,密密麻麻很是杂乱,为了看得仔细,丛星衡从包里翻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背着手就开始凑近筛选,并逐渐找到了类似批作业的感觉,毕竟凌乱和拥挤程度相当。
搜寻了三分钟,找到一处勉强合乎心意的房源,丛星衡输入号码,正打算拨过去。
“丛老师,在研究什么?”
太突然,丛星衡吓得差点将手机甩出去。
她侧身看去,下一秒,丛星衡支起食指恍惚地扶了扶镜框。
在狠烈的炽阳下,镜片像万花筒一样折叠了光线,朦朦胧胧一片,饱满杏眼中泛橙的瞳孔微微收缩,她诧异地扬声:“韩医生!你怎么在这儿?”
韩拥书在距离二十米远处就注意到一个分别不久的熟悉身影,对方正像一个金属探测器,牢牢锁定着门口那面金属板,于是好奇地走近,和她打了声招呼。
“我家就在这里。”韩拥书回答完她的问题,垂眸看向丛星衡生动的表情,这才注意到她鼻梁上架起的方框眼镜,戴着这种严肃和笨拙相互冲击、刻板复古的样式,竟显得她有些许娇憨感,很可爱。
......
等到韩拥书听完前因后果,也经不住为丛星衡感到无奈。
“所以,你今天要找到房子,明天必须搬走?”他慢条斯理地总结道。
“是啊,不太好找。”丛星衡喟叹。
韩拥书沉思了片刻,然后温声说:“丛老师,我有办法。”
“嗯?”
“就在这个小区,是我朋友的房子,和我对门,当时他非要和我买到一起,不过现在他在外地工作,房子长久空着,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
她连忙点头:“当然!”
丛星衡亦步亦趋地跟在韩拥书身后,将这间房子里里外外参观了一圈。
期间,韩医生像一个真正的房产中介,全程温声细语,贴心地向她介绍水电等情况,还大义灭亲地帮她挑剔出一些不合理处和隐患,将所有情况透明地铺在她面前。
“怎么样?”
“特别好,但是价格——”
丛星衡狐疑地问:“价格会不会太低了?这个不太合理吧,韩医生你要不再问问你朋友,他是不是记错了……”
两人丝毫不像买卖双方,一方对低价于心不安,一方则竭尽全力透漏,生怕对方被坑,简直是扰乱租赁市场的行为。
韩拥书十分坦荡:“他不缺钱,空着也是空着,就是想找个人保持生气,你不用担心。”
“既然没别的问题——”韩拥书看出丛星衡很心水这里,当然,这也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不过碍于对不占便宜公序良俗的坚守,显得有些犹豫,便果断替她做了决定:“那你明天就搬过来?”
韩医生将钥匙递上前,忙碌一天一夜后疲倦的神色将他温和谦谦的气质添上一抹脆弱,眼下泛青却难掩坚定清澈的眸色,声音反而带着慵懒暖意:“那欢迎,我的新邻居。”
丛星衡在回家路途闲适地飘荡着,手中摩挲着被体温暖化的钥匙。
没想到才出门半个小时,就圆满解决了这看似天大的事情,未免有些太好运了吧?,
本有些郁闷的心情点点放晴,她瞬间鼓足了气力,冲回家,将自己套得严严实实,一幅大白的装扮,开始利索地打包收拾。
“就是这样。”
韩拥书刚洗完澡,发丝仍沾着湿气,扶着额角假寐般靠在沙发。
休息不足,再清晰的大脑此刻也开始混沌,他有气无力地应付远在滨州、声色犬马的真房东。
隔着冰冷的金属,也不能减损丝毫寇思衍的阴阳怪气,他中气十足地喊道:“还就是这样,什么情况啊你?呦呦呦,怎么还是个女孩子啊?”
韩拥书无意识地刮着眼眶:“就是想帮帮她。”
寇思衍逮着机会,使劲揶揄韩拥书:“帮她?你喜欢人家,要追她啊?”
“别瞎说。”
“那她是你谁啊?这么乐于助人。”
“一个——”韩拥书睁开眼睛,浓重的笑意散开:“很久之前遇到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