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住处,沈眈就被安可布叫去了。
“怎么样?”安可布背对着他,问道。
沈眈叹了口气,“族长,你们邻居的关系,似乎不大好。”
沈眈把自己的猜测都说给他听了
安可布听得脸色发青。
“岂有此理!”他猛地一拍桌子,本来就摇摇晃晃的竹桌被他拍得雪上加霜,开始“嘎吱嘎吱”惨叫,“沃笮耶那个老不死的与我作对便算了,那红阎为何要跑来踩我一脚?!”
“诅咒……”安可布气得在桌前走来走去,“若是诅咒,单凭我们不可能解决,可是大祭司一直不怎么参与林中事,一心沉浸在与‘神明’的沟通中,那群女人一直以她为首,怎么会突然?”
“也许,”沈眈,“是沃蛊族嫁祸给巫媪族?”
安可布猛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沈眈眨眨眼,讲了自己差点被中蛊的事,“当时在沃蛊族,我确实说了要到族长领地附近,或许沃笮耶当时是猜中了我会被族长抓来……”
“哪怕你没有被我抓,”安可布道,“他也会把你‘送’进来。”
沈眈识趣地没有说话。
许久后,安可布喃喃道:“沃蛊……”
他似乎在此刻下了一个决定,沉思了很久,忽然看向沈眈,“北地山上有你们要采的药草吗?”
沈眈道:“也许。”
“那不如去采采看,”安可布道,“顺便替我给那红阎带句话,就说呼神节马上就要来了,三族也该前往圣地了。”
沈眈听见“圣地”两个字,眼眸微动,垂首道:“是。”
另一边,沃蛊族领地。
沃笮耶听到族人打探回来的消息,确认那个名叫“沈眈”的年轻人早已进入尸族,尸族内部也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一旁的白胡子长老觑着他的脸色,道:“族长,计划成功一半了,可喜可贺啊。”
“不,”沃笮耶却道,“一切还未探明,尸族未必像我们所料那样出现混乱。”
“那……”
“无碍,”沃笮耶道,“马上就是呼神节了,三族即将前往圣地,到时候再看看。”
长老便不好再说什么。
※※※
沈眈向安可布报告完毕的第二天,北部山崖下,连绵的碎石中间或有几栋木楼耸立。在其中一块巨大的裂石上方,蹲着一位衣着艳红的美貌女子,正是巫媪族长那红阎。
从这里看去,除了一望无际的暗绿色森林,什么也看不到,但那红阎却总喜欢这样眺望,因为那里有她想要杀死的人。
巫媪族中的女子,每一个,都来自尸族和沃蛊族二部族。在这两部族中,没有什么男女之分,只要你有能力,即便是女人,也能抢夺族长之位。但男女差异似乎天生注定,男人大多力气大,能做事,女人却多只能呆在家中照料家事,除此之外做不了什么。
而这样所导致的结果,便是如果一个家庭失去了男人,剩下的女人和孩子就会被驱逐出本族。
没有力气,无法为部族做事,比只蛀虫还不如,他们为何要养你?
如果作为母亲的女人生有男孩还好些,那样部族还会留下你,若男孩能安全成年,便可继续呆在部族中,若不能,便依然是被驱逐的命运。
这些被赶出来的女人,终日在森林里游荡,无所目的,要么被森林中可怕的黑熊吃掉,要么活活饿死后被尸族捡回去炼成尸傀,很少能活下来的。
而这些活下来的小部分,便建立了一个只有女人的部族。
——多么讽刺,驱逐女子的部落,却选女子为神明的使者。
这儿大多是老年的妇人,女孩不多,那红阎便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个。
她性格非常很辣,却并不践踏生命,在上次与另外一位女子争夺族长之位时,便手下留情,留了那本该血溅当场的女子一条性命。
自此全族上下无一不对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族长恭敬有加。
那红阎蹲久了腿麻,便站起来跺了跺脚。这一起身,她便看到了一身白衣,在暗绿森林中异常醒目的沈眈。
那红阎皱眉,抓起身旁细鞭,跳下巨石。
届时沈眈正接着萧贽的力量在慢腾腾地往坡上爬,袖边衣角都沾了土,头上还有几片树叶,显然跋涉而来,他也早已精疲力竭。
微觉耳尖瘙痒,沈眈伸手想挠,然而就在这时,另一侧耳边一道破风声传来,沈眈立时抱头下蹲,却觉脚下瘫软,竟是直接跪坐了下去,破风声追至,他下意识抱头想躲,却躲错了方向,迎到了鞭下去!
就在这时,一旁一条白色软鞭也呼啸着抽了过来,那红阎一惊,想收手却来不及了,两鞭相缠,白色软鞭收势迅猛,卷着那红阎往前倒,那红阎一咬牙松了手。
她反身落回巨石边。这时她才看清,白衣男子身边还站了个人。
那人身姿挺拔,穿着青紫色的外衫,颜色与森林背景太相似,她注意力又全部都在白衣人身上,这才会分辨不出。
那人握着那个白衣人的手,皱眉去看他的膝盖,那红阎的鞭子则被甩在一旁。
那红阎:“……”
沈眈示意萧贽自己没事,抬头看向那红阎,“姑娘,我们无冤无仇,缘何一见面就打我?”
萧贽也皱眉看她。
两道目光齐齐射过来,配上沈眈温和但疑惑到极点的问句,从小说一不二的那红阎竟然尝到了一点羞耻的滋味,被看得一时有点懵,好一会才回神,横眉竖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擅闯我族领地?!”
“你族?”沈眈道:“你可是巫媪族里的人?”
那红阎眼中精光一闪,锐利目光射向沈眈,“你怎么知道?!”非二族人,怎么会知道她们?
那目光极具压迫性,像一条剧毒的冰蛇缠绕在脖颈上,沈眈咽了口口水,害怕似的抓着萧贽的衣袖,道:“我、我在森林里打听个人,有人告诉我她在这里。”
萧贽意外地一挑眉。
那红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你们来森林做什么?”
沈眈声音有点抖,“采、采药……家中贫寒,想采点药草拿去卖,好贴补家用,来时路上遇到这位高手,就一起、一起结伴来了……”
那红阎点点头,了解了。
弱小子被大侠带着发家致富。
“那你找谁?”
沈眈:“一、一位老人,买草编时在街上认识的,外边打听不到,进了林子想、再找找。”
草编?那红阎忽然想起大祭司最近念叨的那句话——
“有个人,买了我的全部草儿,他真是个好人。”
那红阎狐疑地看着沈眈,心想不会是这个人吧?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这么心平气和聊了一会儿,沈眈好歹是不抖了,但还有点怕,躲在萧贽身后,一手比了个高度,“大概这么高吧,嗯……可能年纪很大了,脸上皱纹不少。”
那大概率就是大祭司了。那红阎又开始大量沈眈,这人无缘无故找大祭司做什么?
有这疑问,她便问了。
沈眈挠挠头,“嘿嘿”笑道:“没什么原因啊,人生在世,相遇即是缘分,我与老人家有缘,能再见一面也好,我也想知道老人家过得怎么样。”
是个善良的人,那红阎在心中一笑,可惜这样的人大多活不长久。
她道:“行吧,你说的那个人我认识,带你去见她。走!”
说着跨步往前,速度极快,沈眈“诶”了一声,道:“等等我们!”拉着萧贽追上去。
三人穿过大片大片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碎石,灰白的岩石与深色木楼相映成趣,在这大片空旷地带显出一种特别的美丽。
也不知是不是在森林里待久了,看多了拥挤的林木,甫一看到这平坦的旷野,沈眈忍不住有些惊奇,“真好看啊!”
然而巫媪族都是女子,沈眈抬头四望便显得十分无礼,那红阎手中细鞭一荡,刚想威胁一句“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了”,一抬头,就见那个青紫外衫的男人正看着自己。
那红阎到嘴的话就这么“咯噔”落了回去。
不过沈眈不看别人别人也会来看他。巫媪族都是女子,族人们难见男子踏足此地,纷纷忍不住好奇心,打量着族长身后两个男子。
那目光中,有孩童的好奇,也有老媪的警惕。
萧贽挡在了他侧边。
行过不多一刻,沈眈便听耳边响起“哗啦啦”的激水冲石声,一抬头,便见一弯白瀑从高崖壁上垂直而下,击在下头一块光滑原石上,白浪四溅,美不胜收。
沈眈双目发光,又要感叹,却冷不防被那红阎低喝一声:“别说话!”
沈眈被一吼,立马乖巧噤声。那红阎带着他走近飞瀑边上的木楼,这里不像外面那般光亮平坦,反而像是被隔绝出的另一个世界,但也不是低沉的暗色,像平静湖水的深处。
那红阎小心打开了木门,探进头低喊道:“大祭司?”
屋内原本的“哒哒”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拖在地上的窸窣声,没一会儿有人开了房门,“红儿,是你来了啊。”
那红阎迎上去,扶着老人出来。
老人佝偻着身体,身上还是那一身“破布”,似乎比上次相见时更显得老态几分,但眉目仍是那样的慈祥。
她看了看沈眈和萧贽,先是有些不解,“红儿为何……”
话音戛然而止,老人再看沈眈,认出了沈眈,“是、是你啊……”
沈眈躬身:“正是晚辈,婆婆安好。”
老人似是激动,又拍那红阎的手,不停重复那句话,又让沈眈过来。
“沈眈,好名字。”老人听沈眈自报一遍家门,又说了一遍,与那红阎说过的,道,“那天,真是多谢你了。”
沈眈忙道:“不必。”
但老人还是不停道谢,说得那红阎都有些疑惑,不就那么一篮子草编吗,大祭司何至于这么感激这人?
沈眈慢慢回着,又提了几句家中人很喜欢那些草编,后来见老人似有些精力不济,便提出告辞。
老人虽不舍,也知自己应付不得了,让那红阎好好款待人家,便回房间去了。
沈眈冲那红阎拱手,他似乎觉得这位女子算是个孝敬长辈之人,也不那么怕了:“那在下便告辞了。”
他说着就要与萧贽往外走,萧贽心说是不是忘了什么,却听那红阎道:“两位何不留下吃顿饭再走?”
沈眈一愣,转身道:“不必吧,太打扰姑娘了。”
“怎会?”那红阎道,“身为一族之长,理应款待客人。”
“族……”沈眈“啊”了一声,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拍脑袋,“你是那族长?安族长让我给你带句话来着,差点忘了。”
说完还怪嗔地看了萧贽一眼:“萧兄你怎的也不提醒我?”
萧贽:“……”
日头低斜,沈眈冲那红阎挥手,才转身和萧贽一步步往下走。
那红阎目送他离开,心里却想着刚才的套话。
她留沈眈和萧贽吃饭,其实是想套一套森林里的状况。
二部族关系一直都是剑拔弩张的状态,巫媪族虽为三族之一,却因为主持祭祀等事宜,地位特殊,与另外二族也都没有利益冲突,才能一直保持中立。
但是那红阎并不想这么一直中立下去。
巫媪族这些被抛弃的人,是时候回到自己原本的部落去了。
不,她要再也没有人能抛弃她们。
那红阎逆着日光回了领地,没有看到远方激荡的瀑布之下,一直有一道佝偻的身影注视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