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治

    那位“大人”的嘴角凝固了一瞬,胡子抖了抖,脸上又扬起欣慰的笑容:“还是你考虑得周到,若徐老弟当年也能谨慎些,便不至于……”

    “唉……这么久了,还是难免伤怀,不提了,不提了。”他斜眼观察着岳栩的表情,见她平静如常,装模做样地咳了两声,又眯着一只眼睛,从窗纸洞中望出去,接着道,“这小姑娘不会追上楼吧,到时候可要靠你护着刘伯伯了。”

    岳栩安抚好怀中的猫,正擦拭着手中的寒叶长弓。听见这一句,左手蓦地一扬,紧握住弓身,右手搭上弓弦,拉至满月,直指他的额心。

    “嗡——”弓弦回弹,轻微颤动着。

    他呼吸一滞,手指下意思蜷住,身体微微后仰,心脏随着那根弓弦剧烈搏动着。岳栩的动作太快,他明知弓上无箭,仍抑制不住紧张。

    “她不会来的。”岳栩瞧着他仓皇的模样,眼神冷冷的,脸上的笑容却乖巧无害,“刘伯伯就把心放回肚子里,若她真想伤害刘伯伯,我便像这样——”

    她手臂一抬,又佯作举弓状。

    那位“大人”吓得连忙按住她的手,走了两步又回头,见寒叶长弓已被岳栩放在一旁,他这才继续望向窗外。

    果不其然,林观月并未追上客栈顶层,而是回到了那家酒楼。

    “奇怪,我怎么有些头晕?”知桓放下筷子,快速地摇了几下脑袋,对着怀意道。

    他看向碗中烤鱼,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挑出的鱼刺,喧闹的街道也早已变得异常安静。

    “果酒也会醉人。”怀意指着那两小坛见底的石榴酿,将知桓的酒杯移到自己跟前,“今日不许再喝了。”

    知桓揉了揉太阳穴:自己也就几个月没沾酒,酒量竟一落千丈?

    他将那块烤鱼吃下,忽然想起了什么,环视一圈,问道:“她刚才不还靠在露台边吗?”

    “女侠取东西去了。”怀意掀开纱帘,微微一笑,“正说着,她便回来了。”

    是什么好东西?知桓好奇。

    凡间所售不外乎是些吃喝日用之物,依照她雷厉风行的脾性,直接施法幻出岂不是更方便。

    林观月从袖中取出一个箭簇:“可能辨出来处?”

    “白日浮光,雁山寒铁,是支好箭。”知桓接过箭簇端详,“这材料除了宫里,便也只有各地权贵能供得起。鹭京城中,权以刘氏为首,贵以郭氏为尊,再往下大大小小也有十余家能常年使用……你这是从哪得的?”

    “街上捡的。”

    林观月虽不修箭道,也不晓凡间锻材,但对武器的敏锐却是刻在骨子里的。那箭穿过侍卫脖颈时,她顺手就将箭簇折下了。

    “不如给我瞧瞧?”安静坐在对面的怀意突然开口,“我在鹭京城中生活了五年,对城中人物货物倒是比桓郎更熟悉。”

    “箭簇锋利,夫人小心划了手。”知桓用帕子将箭刃缠了又缠。

    怀意捏着帕子,将箭簇在手中滚过一圈,指着箭翼底部一个叶状烙印:“橘井草堂?”

    “堂”字语调上扬,说得犹豫。

    一个药坊,存着寒铁箭做什么?

    她又将烙印仔细看了看,眼睫下压,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愣了几秒后,语气陡然变得肯定:“是橘井草堂没错。”

    原来如此。

    “多谢。”林观月伸手去取,中指猛压箭铤下连着的一小截箭杆,食指将箭脊一拨,箭簇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前锋眼看着就要刺入怀意的腕脉。

    怀意眸光一闪,几乎是肌肉记忆般下意识侧开,用两指精准地抓住箭翼,手腕拱起,恰好避开箭簇后锋。

    手中的帕子飘落到裙边。

    待她反应过来,一抬头,正对上林观月似笑非笑的目光。

    林观月的身体将知桓的视线挡了大半,他看不真切,只觉得眼前两人像冻住了似的,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是手帕掉了。”林观月捡起帕子放在桌案上,学着怀意的动作捏住箭翼,从她手中取回箭簇,离开酒楼朝着城郊西边去了。

    岳栩倚在窗边,见状,抱起黑猫便要走。

    “你的弓。”

    岳栩把寒叶长弓往墙上一挂,对着他道:“那只好麻烦刘伯伯帮我守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那位“大人”放下手中的册子,掀起眼皮一瞧,摆摆手应下。

    岳栩拉开房间的门,客栈掌柜正好捧着一叠册子与她擦身而过:“大人,这次的账还是和以前的做法一样……”

    “老金,这账是不是少了五百两啊?”那位“大人”似是不经意一问。

    闻言,她的嘴角牵起一抹讽意,随后房间内传来跪地磕头的声音。

    走出客栈,空中忽然传来低低的雷鸣,岳栩仰起头。乌云堆积,浓得像要滴下墨来,日头被遮在这层铅灰色的幕布后,空气湿黏沉闷。

    风还没起。

    那只黑猫趴在她的肩头“喵”了一声,岳栩偏头用脸蹭了蹭它:“这儿乌烟瘴气的,我们回家。”

    另一边,橘井草堂外的枯林中浮现出一座圆盘阵法,淡蓝色的光芒一闪而过。林观月从传送阵中走出,视线穿过乱木,落到一间茅草屋上。

    她行到茅草屋外,见门两侧各放着一块老旧的木板。

    左边笔走龙蛇只有四个大字:橘井草堂。

    而右边密密麻麻几乎要将半丈高的木板写满,顶上单独写着两个字:不治。

    林观月走近一读,眼中难得划过兴味。

    心疾不治,肺痨不治,伤寒不治,疟疾不治,消渴不治,风湿不治,中风不治,痘疹不治,哮喘不治……

    那字越到后面写得越小,木板的角落里还歪歪扭扭挤着几行,恨不得把凡间的病症全写上去。

    她刚跨入草堂,便听见檐下铃响,院中药童声如洪钟:“草堂有六十七不治,心疾不治,肺痨不治……”

    林观月没让他继续背下去:“那这草堂治什么?”

    “木板上没写的都能治。”药童似是早有预料,林观月的话刚说到一半便抢答。

    “我有一病,需以雁山寒铁入药。”

    药童一听,马上放下手中竹扇,慌慌张张地跑进茅草屋中,又急奔而出,林观月正欲从袖中取出箭簇,却见药童直接绕过了她,停在门外的木板前。

    好不容易在木板上找到块空地,那药童提笔补上一句——“寒铁症不治”。

    他写完,转头看向林观月,“你还有什么病症,一并说了吧。”

    林观月哑然,但她却没着工夫与药童在这儿耗。足尖一勾,地上枯枝弹入手中,断面锋锐的尖抵上了药童后腰:“小朋友,你们掌柜呢?”

    “我就是。”药童干笑两声,双手举过脑袋,“身兼多职嘛。”

    这时,一片木雕叶子从后方飞出,恰好落入药童翻起的手掌中,人未到,声先至:“姐姐还是来了。”

    黑猫从岳栩的怀中跳下,趴在药童脚边,亲呢地拱来拱去。

    药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公子。”

    “小术,不得无礼。”

    林观月拿起那片木雕叶子,把枯枝从他的后腰移开,只见药童将刚才那块木板翻了个面,对二人匆忙行礼,一溜烟躲回了茅草屋中。

    再一看,那块木板上只剩下了四个字:包治百病。

    还没等林观月取出箭簇比对印记,岳栩便先坦然承认:“后两箭,是我射的。”

    语气云淡风轻,好似唠家常一样,菜是我买的,药是我熬的,花是我浇死的,人也是我杀的。

    “姐姐来这里,是想谢我一箭救命?”岳栩带她走进院中,言语间不见惧色,反而俏皮地眨眨眼,“还是想,抓我去报官?”

    “为何要报官。”林观月一下子没能把这两件事划上等号。

    尽管各宗门中也有类似官府的存在,但在她的印象里从来大门紧闭,上次启用还得追溯到百年前圣子叛杀一事。

    至于怎么处理修士之间的日常龃龉……林观月想了想,却没能得出结论。

    她立于无人之境太久了。

    岳栩听后,莫名笑了一声,声音甜甜的,却像糖水里藏了针:“也是,如今这官,没什么好报的。”

    好人才有好报呢。

    林观月跟着岳栩走到主屋,把手藏在袖中,并指捻诀设了层隔音罩,又凝神将草堂内外探了一圈,除了她们三人一猫,再无活物。

    这小娘子的胆子倒不小,明知她来者不善,也敢如此应对。

    进门后,林观月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附身倒入正燃着的香炉中:“寒梨静气,松草痹身,这点量若想迷倒我,远远不够。”

    “而且,岳小公子。”她起身时慢悠悠道,“你的手最好再向左移半寸。”

    岳栩的匕首就这样悬在空中。

    下一秒,她手腕抽麻,五指便脱了力,而后听得头顶落下一句:“记得开刃。”

    既然岳栩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手试探,林观月也懒得继续维持表面和平,她将匕首在掌中转了两圈,一把拍在桌上:“接下来,我问,你答。”

    岳栩揉着手腕,从林观月身后走出,被揭穿也不恼:“我答了,姐姐又怎知我所言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端看草堂之下,满室寒铁,你想杀人还是救人。”

    两人对望片刻,风倏地穿堂而过,吹动衣角,也吹得屋内的气氛骤然一紧。

    岳栩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终于褪尽。

    一双毒虫眼占据她的脑海。

    “小岳儿别怕,你以后就跟着我,好不好?”

    “听说你以前喜欢吃栗子糖,这是我专门准备的。来,多吃几颗,吃完心里就没那么苦了。”

    “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事情,小岳儿,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你瞧,只要把这些事都藏在心里,不说就不会疼了,对不对?”

    “……”

    林观月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岳栩周身,见她愣在那里,淡淡道:“若那侍卫抢得女尸,会怎样?”

    沉默片刻,岳栩微微扯了扯嘴角,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瞥见一段暗红绳穗,绳穗尾端的编结纹样——

    她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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