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栩心头一震,眼眸瞬间收紧,快步冲到林观月面前,一把撩开她的袖子。
林观月下意识侧身一摆,手已扬起,却在看到岳栩神色的那一刻生生顿住——玩笑褪去,试探褪去,十分认真下锢着濒临失控的急切。
“这绳穗,是你的吗?”岳栩定定地看着她,眼角已染上些许薄红,声音压得低沉,听不出情绪,一双射箭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那是她爹爹自创的一种结法,据说结成后永不会散。
年幼时她曾缠着爹爹学了许多次,可丝线最后不是绞住了她的头发,就是把十根手指捆成一束。
“平日施针时那股稳准的劲头去哪儿啦,这结竟能难倒我们大名鼎鼎的小医仙!”就连娘亲也打趣她,指着在一旁享用小鱼干的黑猫道,“说不准哪天我们家小咪都学会了哈哈哈哈哈……”
“明日一定能!而且我要编得比爹爹和你更好!”她还扬言要扣下小咪一半份例的小鱼干。
然后明日复明日。
直到一人被担架抬回府中。那人腿骨粉碎,脸上、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刀口。
据说,爹爹微服巡山时,突然横杀出一队贼寇,而身边的侍卫又恰被调去不远处帮助百姓们清理堵路的泥石。
千钧一发之际,是跟在爹爹身后的这位官员替他挡了致命一击,直到侍卫们赶回来擒住贼寇,他才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她从未见过爹爹那般懊悔着急的模样,眉头紧皱,茶饭不思,每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那人门前来回踱步。
鹭京城的医师流水似地来府上,又流水似地离开。
“大人,老朽就这么跟您说吧,他这腿即便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了。”
可那人醒后,却朗笑着拍上爹爹的手臂,摇摇头道:“能用下官这双腿换大人一命,值了!若大人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替百姓彻底清了匪患,再守鹭京城几十年的太平。”
二人相见恨晚,而后歃血为誓,结拜异姓兄弟。
爹爹发现了在一旁好奇偷看的她,对她招手:“来,从今天起,这就是你刘伯伯了。”
那人见她跑来,许是害怕吓着小孩子,连忙抬手遮住了眼上刚结痂的一条大疤。
她踮脚抓住那人的手臂,将手从他的眼前移开,看了一会儿,拍着胸脯郑重保证道:“刘伯伯,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大人——徐、徐老弟。”那人在爹爹的注视下生硬地改口,“你这府上不就有个活脱脱的小医仙吗?之前说要替我去城外寻名医的事,就正好免了。”
“不行不行,她那三脚猫的医术,也就只能治治热寒。”
“爹爹!”她转头便被娘亲用一块糕点熄灭了怒火。
一向吝啬的小咪也叼着一条小鱼干吨吨吨地跑来,放在那人的轮椅旁,围着他转圈。
他们就在欢声笑语中度过了一个春秋。
那人临走时,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顶着众人的目光拿出自己熬了几个大夜才编成的结:“刘伯伯,这个送给你。”
歪歪扭扭的一团。
“徐老弟送我的那朵编花倒是生动,那大小姐这片……叶子?呃、也是片叶子。”那人连蒙带猜地夸起来。
“明明是一只蜜蜂!”说完,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只奇形怪状的“蜜蜂”,却忍不住自己先把自己逗笑了。
再见已是几年后。
那人昂首挺胸,健步如飞,若不是脸上还留着那条疤,她差点没认出来:“刘伯伯,你的腿好啦!”
细问之下才知,那人离府后,遇见了一位仙子。睁眼闭眼间,他的腿便恢复如初。
“那位仙子说,要取走我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待她消失时,单单你送我的蜜蜂结不见了。”
……
林观月抬起袖子,这才注意到那段松松挂在自己腰间的暗红绳穗,眉心轻蹙,眸中透着一丝狐疑和警觉。
什么时候挂上的?
指尖轻抚绳穗,她的眼神越来越冷:“不是我的。”
岳栩僵僵地站在原地,心跳尚未平复,扑通扑通撞击着回忆的高墙。
指甲掐入肉里,隐隐发白,她强迫自己紧握拳头,利用痛感促使理智回笼。冷风过耳,蓦地扑灭了激荡翻腾的情绪。
不一会儿,岳栩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喉咙也不再发紧。她立刻取过绳穗,咔嚓一刀将尾端挂着的“蜜蜂”拦腰剪开。
丝线四散,一圈乌黑中,藏着一缕金。
岳栩低笑了一声,恢复原本的语调:“看来姐姐也不知这段绳穗是谁藏在你身上的。”
她随手将绳穗丢到桌上,仰起头,凑近林观月,一改方才失态的模样,笑得狡黠:“我猜姐姐也想查出幕后之人,怎么样,要不要和我合作,一起钓出这条大鱼?”
林观月的眉微微一动。
“这样,为表诚意,我先答姐姐的第一问。”岳栩趁热打铁道,语速不快,却很清晰。
“那些女尸会被运往临天塔,先待上几个时辰,然后才能回到官府,走完剩下的丧程。”
林观月将“临天塔”三个字在脑中过了一遍,想起她刚来城中时,店小二与她介绍的“二景”之一。
“至于她们在塔中做些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岳栩思考片刻,道,“不过,这些女尸被家人领回后也未曾出现过任何异常情况,亡时何貌,葬时何貌,无魂鬼半夜作祟,无疫病寄宿体中。”
“真不知道?”林观月眼神没动,却拨弄起了桌上的匕首。”
“若我都告诉姐姐,还拿什么换你信我?”岳栩垂眸,从林观月的指间抽回匕首,拢进袖袋中,“我与你合作,不是要把自己全撕开给你看。”
林观月静静地看着她:“我与你合作,也不是想被你趁机牵着鼻子走。”
“所以,真不知道?”
岳栩摸了摸鼻子:“真不知道。”
“那好,我再问你,我今日所扮之人,在这件事中是什么角色?”
话音落下,窗外树叶的窸窣都没了声息。
岳栩原本正不经意地拨着腰侧的衣带,听到这一句,动作停了,手指紧了紧,像是不知该放哪儿。
她没有立刻开口,目光往地上一落,眼角细不可察地抽了一下,喉咙微动,下颌越绷越紧。
林观月的眼神依旧很淡。
许多人影交替出现在岳栩眼前,天上飞舞着白的雪,地上铺流着红的血。而在某个漆黑的夜里,一人背身站在烛火后,对她道:“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她其实还有得选。
“只要妥协就行了,对不对?”
岳栩用鼻子哼了团气,把头偏向一侧,就像那时在心中骂了一句:**!然后直直地抬头望向林观月。
半晌后张开双唇,还没蹦出一个字,岳栩的肩头乍地颤抖不停,呼吸陡然变重,半步退到一旁,靠在墙边,只艰难地漏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
林观月觉得奇怪,搭上岳栩的脉,也没查出什么。
“叮铃叮铃——”岳栩扯动墙边垂着的一根细线,窗外铜铃声响起。
“公子!公子!”
那药童突然从药房中冲出,将手中药瓶的木塞一把扯开,哆嗦着手倒出几粒药丸,塞进岳栩嘴中。
他面颊鼓得老大,一改之前嬉皮笑脸的样子,不知从哪儿生出勇气,竟抬手将林观月往屋外推去,带着明显的哭腔:“都怪你,都怪你!”
八岁的孩子哪里推得动,他眼睛一眨,豆大的眼珠哗哗滚落,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一如难受的是他自己。
“你、你,我,公子!”小术心急如焚,一张口,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把怨气发泄在地板上,狠狠踩了几下,“公子,这件事不能说呀……”
片刻后,岳栩浑身紧绷的肌肉忽而一松,缓过神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的嘴唇已经苍白得失了血色,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却说得中气十足:“**!”
她这次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不能说就不说吗?
不可为就不为吗?
岳栩靠在墙上,轻轻摸着小术的头顶,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语气却异常老成:“小术,口缄日久,积习难改,再想张口就难了。
“我不想做一个哑了心的人。”
小术只默默把她的外袍抱紧了些。
也是,若说都不敢说,更不可能指望着去做了。他一直跟着公子,不也正是因为这个吗?
拨开额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岳栩抓过小术手中的茶盏猛灌了几口,仿佛经历这一遭后倒有些别样的畅快。
林观月的心情刹时回到了在千山殿中开启天定九星盘的时候,她也曾自问,还要不要继续。
想到这儿,她的手指不自觉地贴上身侧的乾坤袋,袋中躺着几颗一阶灵丹。
一阶,于修士而言只有补身益气的功效,连刚入门的弟子都不一定瞧得上,可于凡人而言,却是他们口中的“不老神药”。
“怎么样,姐姐要不要和我合作?”
“……好。”
“那就一言为定啦!”
但直至她与岳栩走到草堂门口,这灵丹也没能给出去。
——仙不涉凡。
岳栩将右边的木板又翻到“不治”那面,夸张地可惜道:“唉,我这草堂不知多久才能再开张。”
药童吸了下鼻涕,小声问:“公子就这么相信她?”
“信啊,怎么不信。”岳栩用手比划了一只蜜蜂,凑到药童耳旁小声答。
雷声滚滚,一道闪电打在林观月身后,忽明忽暗,风声呼啸,骤雨倾盆。
岳栩从草堂门口的竹筒中抽出一把油纸伞,叫住她,扬手一抛:“姐姐,前路泥泞,带把伞吧。”
两两相望,林观月撞进了一双清透的眼瞳,她撑开伞,转身走进雨幕中,而后听得一句喟叹——
“小术,爹爹在时常说,暗室亏心则生鬼,人面兽心是为妖。”
“而我观她心中,有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