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观月的手碰上白布前,顿了顿,大牛二牛起身跑到板车旁,对她点点头。
“孙娘子,抱歉。”林观月掀开一角,握住孙氏的手腕,淡蓝色的光芒没入,从腕间游走至全身。
大牛二牛就趴在板车另一侧,三颗脑袋隔着白布紧紧靠着。
以前每个夜晚,阿娘都会到他们的屋子里来,哥哥的头贴着左肩,弟弟的头贴着右肩,三个人也这样凑在一起,听天马行空的睡前故事。
今夜只是阿娘先睡着了。
上次的故事讲到哪儿了?大牛想了想,开口道:“然后那书生吓得泼了一盆雄黄酒,白蛇没出现,反倒平白打湿被褥,被老太太提着耳朵去河边,哈哈哈哈哈……”
他们笑着笑着,又笑出眼泪来。
大牛的故事讲完,林观月也恰好收回手,心下有些茫然:果然和午间浅探的结果一样。
难道又是巧合?可四阴之女哪有这么好寻。
“大姐姐,怎么样?”大牛二牛抹干眼泪,直起身,匆忙问道。
板车受力不匀,被推着向前滚动了几寸,轧过一颗小石子,上下一抖,孙氏的手垂落下来。大牛见状,马上托住,拉开身侧的白布,正准备将手放回板车上。
林观月的视线陡地被吸引过去,立刻叫停大牛的动作:“孙娘子的手腕上是什么?”
那只手在大牛二牛一侧,她之前并未注意。眼下才发现,孙氏的手腕内侧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黑红色圆形淤血。
大牛循声看去,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许是被珠子压出来的。”
“什么珠子?”林观月走到另一侧,见孙氏的手腕上空荡荡的。
“就是这个。”大牛二牛把袖子一捞,举起小臂,伸到她面前。他们每人戴着一串木珠,木珠的大小与血印相差无几。
大牛接着道:“这是阿娘在我们出生那年去临天塔求来的,一家人都有,说是可以保平安。”
又是临天塔。林观月目光下移,眼神变暗了些。
她抚过血印,未见异样,又接过大牛递来的手串,转着其中几颗木珠查看——木珠由普通桃木制成,珠身刻有一圈咒文。
但林观月仔细一瞧,差点被这些“咒文”气笑。乱七八糟的,顺念倒念都不行通,若青云仙宗有弟子在小考上写出这样的“咒文”,只怕能让长老们当场晕厥。
想用其施法夺命更是天方夜谭。
而依大牛猜测,孙氏从高处坠落,手腕被木珠压出淤血,同时手串也被石砖磕碎……似乎就成了当下最合理的解释。
“大姐姐,这珠子……”大牛着急问道。
林观月将手串缠回他手腕上,只道了句“没问题”。
“这手串,人人都能求得吗?”
某个连肩接踵的画面一下子跳入大牛的脑海:“如果去晚了,排在队伍最后,那就不行。”
他和二牛第一次去临天塔前,总觉得是阿娘唬人,兄弟俩谁也没把那叮嘱放在心上。当日如常赖床,拖至正午才出了门,结果一家人排到最后连楼梯都没上得去,两腿酸痛,还收获一顿好骂。
第二天刚过卯时,他们便顶着通宵的黑眼圈与阿娘手中的鸡毛掸子大眼瞪小眼。饶是如此,也直到日落西山才进塔。
对了,大姐姐不知道这习俗,应是刚来鹭京不久。大牛想到这儿,又补充道:“不过,临天塔顶层平日里都被锁着,只有在祈佑节那几天才允许百姓入内求拜。下个祈佑节就在一周后!”
两个小孩迫不及待要找出真凶,为阿娘阿爹报仇,他们异口同声道:“大姐姐,我们有什么能够帮忙的吗?”
然后听见林观月郑重其事地回答:“没有。”
大牛二牛耷拉下脑袋,有些失落。
林观月趁机背过手,用身体挡住,指尖在白布上游走几笔,留下一个防御阵。
她拍了拍两个小孩低垂的头:“带孙娘子回家吧。”
“大姐姐,那我们该去什么地方等你呢?”大牛二牛拉起板车,回头问道。
夜风轻拂,发丝斜掠,在她的眼前织起小半张密网,朦胧遮挡间,巷中满地霜华与千山殿那夜出现了片刻重合。
千山殿的槐树下,也有故友在等她。
林观月抬手将乱发别至耳后,眸中一片清明,她对着大牛二牛摇了摇头:“你们就当作不认识我,今晚的事也别对他人提起。”
“两月之内,沉冤昭雪。”
两个小孩重重地点了下头:“那,大姐姐,再见了。”
大牛二牛拉着板车,往家的方向走去,行至巷口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望了一眼。巷子太深太暗,他们没能看见大姐姐。
“大牛,你看,穿着长裙的阿娘。”二牛突然指着地上被遮住了上半的影子,道,“木杆就是阿娘的手,一边牵着你,一边牵着我。”
“嗯,该回家了。”大牛扭过头,继续拉着板车向前走。
从前每个下午,阿娘都会在街坊周围找到贪玩的他们,说句“该回家了”,然后牵起他们的手,三人高唱童谣,一路走回家。
“青山不老水常来,稚子无忧笑满怀,村外炊烟升树杪,田间牛背卧云台。”
大牛唱完这一句,已有些藏不住的哽咽,二牛抬肩蹭掉了下巴上挂着的泪珠,接着唱起来。
“鸡鸣犬吠和风里,燕歌莺语绕绿苔,岁岁年年无战鼓,家家户户种花开。”
“……”
童谣响起时,林观月正往巷子尽头走去,她愣了一下,脚步却匆匆未停,掌中浮出快速旋转着的冰阵,“刺啦”打在墙上。
一袭白衣穿墙而过。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孙氏手腕内侧红光一闪。
临天塔顶层。
林观月从阵中踏出,裙摆扫过地面,扬起浮灰,她忍不住轻咳了两下,但这咳嗽声却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回音不止。
她在空中随意画了几笔,指尖一点,便见梁柱四壁都显出一层薄薄的金光。
竟还有修士的手笔。
林观月环视四周,除了这层隔音罩外,没瞧出什么古怪。
就是个年久失修,有些破旧的房间。房间正中放着一块普通石头雕成的高台,没有花纹,也没有被施加法阵,高台前有一炉铜鼎,鼎中装着普通香灰。
从前有次历练任务的地点就在一座凡间寺庙旁,她那时一心专注在妖兽身上,只于打斗间隙扫过几眼,木案香火,与此处相差无几。
凡间求拜的地方好像就长这样,但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林观月刚将一只灵蝶放入铜鼎,便听见楼梯咯吱的声音。脚下阵起,她踩过屋顶的琉璃瓦,靠着塔刹坐了下来。
“哐当——”门锁落地。
林观月透过冰镜,看见有一人身着黑色斗篷,鬼鬼祟祟地向房中走去。
“大晚上的还要来这儿,他不嫌麻烦本官还嫌麻烦。”那人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年轻人就是太谨慎了,想想本官当年,呵。”
说完,那人从怀中掏出几根蜡烛,用火折子点燃,嘴中一直叽里咕噜地念着什么,拜了三拜,随后插入铜鼎。
铜鼎有些矮,那人弯下腰,晃动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还有——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
林观月瞳孔微缩,一错不错地盯着冰镜。
原来那位“大人”的帷帽之下,是这副面容。
一条从左眼至唇角的贯穿疤,凹凸不平,缝得歪歪扭扭。他的嘴一张一合,肌肉拉扯着疤痕蠕动,像死而未僵的百足虫,而那颗金灿灿的假牙,正好充作虫首。
下一秒,那人乍地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佝偻着脊背,双手交握在胸前,一举一动,皆是他官场浸淫二十年的炉火纯青。
“先生。”他轻轻唤了一声。
房间中无人应答。
“先生吩咐我的事,已经办妥了,我亲自动手的,保准干干净净。”他正向上前两步,双腿却似被抽走了骨头,一下子软倒在地。
那人颤颤巍巍地用两根手指从怀中夹出一方锦帕,沾着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试探道:“先生?”
他的腿渐渐恢复了知觉,“哎呀”一声,拍了下脑袋,恍然大悟:“先生放心,后面的事我都处理好了。好巧不巧,那娘子有一个酗酒的丈夫,被我当场捉拿,现下已在地牢中关着了,只待报上去走了流程,明年此时,秋后问斩。”
“凭他生前如何狡辩,人死了,千言万语也只会从我这一张嘴里说出来。”
他用舌头顶着那颗金牙,嘿嘿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缝:“而我的嘴嘛,从来都归先生管,先生说东,我便说东,先生说西,我便说西。”
又静了一会儿。
林观月引着灵蝶飞至铜鼎边,想看看房中另一人是何模样。就在这时,她手中的冰镜突然裂开一条宽缝,碎作两半。
不好!
石火电光间,一刃金光从塔刹后斜劈而来。
林观月仰腰避躲,金光几乎要贴上她的鼻尖,乾坤袋中的木剑应声而出,她持剑站在塔顶,却没等来下一记攻击。
她略一思忖,并指捻诀,脚下的传送阵立时成形。如今尚未摸清“另一人”深浅,敌暗我明,此地不宜久留。
去哪呢?
林观月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而房中那人全然不知塔顶的惊险,只一直维持着趴跪的动作,待鼎中那几根蜡烛熄灭,他浑身都松懈了下来,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双手一撑,一屁股坐在石台上。
“若不是真有些玄妙本事,他也配让本官点头哈腰?”他揉捏着磕痛的膝盖,脸上哪还有半分恭敬的样子。
他上锁离开房间时,还忍不住补骂了一句:“给你几分面子,还真当本官是条哈巴狗,呸!”
然后拾起架子,大摇大摆地走下临天塔。
城郊西边,橘井草堂。
小术在林观月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把木板从“不治”转到了“包治百病”的一面,对着茅草屋中大喊:“公子,她又来了!”
风吹铃响,林观月快步而入。
与此同时,青木榻上,他缓缓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