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风因何起,吹散一城杏花雨。”

    去鸫都的官道上,一辆漆成朱红色的马车正在飞驰,车上坐着位苏杭来的高僧。

    高僧法号祈照,照者,光佑世间。

    祈照年方二一,面目清秀,眉心一点花钿,丹凤眼,眼尾微红,本该是欲气极重的长相,却因他清心寡欲的气质显得纤尘不染,不似凡世之人。

    “可惜了一副好皮子,怎就出家当了和尚?”赶马的小厮暗自腹诽。

    小厮自然也是随自家主子自苏杭而来,尚未及弱冠,姓吴,单名一个恭字。

    祈照是五年前到的苏抚,拜入凌云寺住持无垢门下,无垢为他剃度那日,苏抚下了半月的雨停了,云开雾散,天光乍现,无垢门下弟子到祈照,刚好轮到了"祈"字辈,于是就取了"照"字,凌云的佛陀和香客都只知祈照法号,不知其真名。

    祈照很讨香客的喜欢,谁见了都夸。知书达礼,眉清目秀,不输那些世家大族的少爷,往那儿一站,端的是玉树临风,磊落通透,又有出家人的一点仙气儿,有香客觉着他困于这青灯古佛旁着实可惜,劝他下山,祈照始终对此置之不理,五年来也没出过一次山。

    “法师为何突然出山去鸫都?”吴恭问。

    祈照清冷的嗓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在雨中有些模糊,但吴恭听清了:“去寻几个故人,讨回我的东西。”

    到了鸫都城门,士兵拦下了祈照的马车。

    “苏杭来的?有手书或者口谕吗?”

    “这…”吴恭犯难,“上次来不是不用吗?”

    祈照挑帘,递出一个鎏金的册子。

    士兵表情变得恭敬起来,右臂握拳置于心口,行了个军礼。

    “放行!”

    吴恭从士兵手中接过册子,重新递于祈照手上。

    进了城,吴恭实在忍不住,问:“那本册子是什么?小的不识字,法师可否告知一二?”

    “我的度牒。”祈照波澜不惊。

    吴恭听说过,本朝律法是对僧人有很大的宽限,不再疑惑,就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春雨绵绵,鸫都路上行人少,马车行得很顺畅,一路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到了一处,一阵喧闹的人声传入祈照耳中。

    “这是何地?”祈照叫停了马车,问。

    吴恭年前来过鸫都一次,那时进城还不要那么多手续。

    “是否雨楼,鸫都最有名的勾栏。”吴恭看向那座人声鼎沸的楼,“今儿是名角风吹雪的场子,他在鸫都可是红遍半边天的人物,一座难求。”

    “你不是不识字吗?”祈照问。

    吴恭答道:“法师有所不知,这杏雨楼前些年才开起来,比起那些老牌的瓦子勾栏玩的花样自然要多。”

    “一般的勾栏外挂的花牌写的名,这楼的花牌上就是花儿,风吹雪是花魁自然是杏花。”

    祈照从小窗望过去,果然见得杏雨楼悬花牌的架上挂了两排雕花的木牌。刻着杏花的那一块系着红色流苏,挂在最前面。

    “系流苏的是有场子的角,墨笔描的花儿不接客,朱笔描的接客。”吴恭继续道,转而又想到什么,“法师既是出家人,大概不知晓这些俗事吧。”

    “少时曾听闻,” 祈照道,这倒奇了,“这位吹雪姑娘既不接客,又怎为花魁?”

    “风吹雪可不是什么姑娘,是位公子,他既为花魁,又是这楼的老板,靠的不单单是美色,更是那一身戏功和遍布京城的戏迷知音。”

    祈照不回话了。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辗成尘。”

    少顷,祈照忽然道,“ 好诗。”

    杏雨楼前停着不少轿子马车,多是华美非常,有辆却很低调,没有上漆,但如果是心细之人,定能看出那马车悬的帘子是柿捡的云纱。

    而那辆马车祈照认识,且京城名门子弟想必都认识。

    “想进去听戏吗? ”祈照问。

    吴恭没反应过来: “啊?”

    祈照从马车上跃下,道: “把马栓好。”

    “客官,满座了” 杏雨楼前候客的姑娘挡住了祈照。

    “我不听戏。”

    “哦?客官不听戏,难不成是来找情儿的?”那姑娘说着,上下打量了祈照一番。

    “劳烦施主给一位姓陆的客人带句话,说他有位五年未见的故人来访。 ”祈照施了个礼,道。

    姑娘神色动了一下,捏着手绢进了楼,留下一阵香风。

    “法师,车栓后院了。”吴恭匆匆赶来。

    “嗯。”

    片刻,姑娘从楼里出来,道:“奴先给大人赔个不是,先前唐突了。王…陆公子请您入他包厢一叙。”

    “嗯,带路吧。”

    包厢里已有二人,祈照挑帘步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贫僧祈照,见过二位公子。”

    吴恭不知这二位的身份,也行了个佛礼,毕竟不论什么身份,行佛礼总错不了。

    这二位一看就是显贵,白衣那位虽不配珠玉,但温文尔雅,器宇不凡;青衣那位衣角有金丝刺绣,腰间悬着白玉环和香囊,配着镶玛瑙的宝剑,年纪较白衣那位略小,更显意气风发。

    “这位兄台来得不巧,这戏到最后一折了,少顷便人走茶凉了。”青衣那位玩笑道。

    “莫听他胡说,来了便是客,断无曲终人散一说。”白衣那位笑盈盈地说。

    “吴恭,你挑个好座儿去听戏吧,一路有劳了。”祈照落座,对吴恭道。

    吴恭巴不得从这三位爷身边逃开,麻溜地行了个礼,滚出了包厢。其实这包厢是听戏的绝佳位置,但吴恭觉得自己一介小厮留下,难免说错话,别等到时候得罪了人家。

    风吹雪已经下场了,但杏雨楼的名角可不少,戏台上又咿咿呀呀地开场了。粉墨之下,戏子真颜难辨,只有功夫是作不得假的。

    “蜈蚣?”那位青衣公子搓开手中折扇,扇面是桃枝,两只燕子穿梭其间,“怎不见他看百足?”

    “六弟。”白衣公子扶额,“莫要这般无礼。”

    青衣公子道:“好好好。不说这些了,竹曰你进京怎不告知我一声?才秋娘突然来通报,可吓了我一跳。”

    祈照俗名林鹤,字竹曰,竹者,君子之相也,雅正端方。

    “我早已是一个布衣,布衣进京见见世面,怎能惊动各位王爷?”祈照道。

    当今天下姓陆,圣上单名一个康字,字长衿,膝下有五子三女。太子陆定无字,英年早逝,去世那年圣上改年号为长定,举国哀悼;二皇子陆世,字携真,成严神武,有圣上之风;三皇子陆安,字予言,温尔雅,通晓政事,为人低调;四公主陆玳,远嫁西域和亲;五公主陆歆,才貌双全,尚未出阁。

    相比之下,六皇子和七皇子在才能上就没那么出众。

    六皇子的母妃极其受宠,出生之时圣上大笔一挥,特意为其取名为无涯,自幼受宠,十七那年一时兴起便去了南襄边境,年前才归,入鸫都那天大办筵席,真真是满堂花醉三千客。其字焙茶,取的是“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之意”,也是鸫都最“声名远扬”的纨绔;七皇子陆时,字景琛,体弱多病,喜好吟诗作赋吹拉弹唱话本说书,亦好玩乐,与陆无涯常结伴闲游。

    这包厢里两位公子,白衣的正是三皇子陆予言,青衣那位则是刚回京的六皇子陆无涯。

    “寰北王的狼崽怎能称布衣?只要你一招手,破北军自然唯命是从,此父皇召你进京,不正为破北军中寰北王的旧部作乱之事吗?”陆予言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不过就此番话来看,他应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祈照看向陆予言,神色淡然:“我早已不关心军中之事了。”

    霎时,气氛微妙起来。

    “不关心军中之事,消息倒灵通,走了五年,却连两年前我封王的事都知道了。”陆无涯开口,指的是祈照"王爷"这个称谓,“打小一起长大的,还是称我表字焙茶就好。”

    “苏杭虽远,各处香客还是络绎不绝的,什么消息都有。”祈照道。

    眼见着话题绕远,陆予言不甘心:“竹曰准备回破北军吗?”

    “僧人戒酒,戒色,”祈照顿了顿,“戒杀生。”

    “另外,贫僧法号祈照。”祈照强调,“莫唤我俗名了。”

    陆无涯听了这话,不似陆予言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而是笑嘻嘻地揽过祈照的肩,替他斟了杯酒,道:“来来来今儿爷就帮你把这三戒破了。”

    陆予言拿手中折扇抵住额头,脸上重新挂起了微笑。果然得是六弟这纨绔作派才应付得了他…

    “三哥,那风吹雪不是与你交好吗?叫过来一起玩玩儿呗。 ”陆无涯祸害完祈照,看何陆予言。

    “交好?”

    陆予言解释道:“吹雪是前朝大儒风秉哲的孙儿,当年太上皇夺得天下时风家被降为奴籍,那会儿吹雪的母亲曾为我母妃的浣衣婢。”

    “主仆关系么?”

    “不是,人家风老板早脱离奴籍了”陆无涯抢答,“你忘了,十年前三哥遇刺,死里逃生,多亏了风老板。”

    “记得,那几日二位出宫都得带暗卫。所以这位风吹雪便是那时给三殿下挡刀后得了圣上赏赐的下人?”祈照道。

    “嗯,吹雪这会儿约莫在后台。”陆予言回应。

    风吹雪卸掉面上的粉黛,一偏头,对上了一双漂亮的眸子,那双眸子清澈得能让人联想到山间冷涧。

    风吹雪粲然一笑:“什么时候和尚也能来逛园子了?”

    祈照被那笑迷了眼,不知为何想起了苏杭的十里繁花。

    “吹雪,这位是祈照,俗名林鹤,字竹曰。”陆予言冒头。

    “原来是寰北王的公子,久仰,”风吹雪起身,“祈照兄此次入京是要世袭王位么?”

    “非也,只是在山上闷久了,下来转转。”

    “这样吗?”风吹雪不置可否,朝祈照走近了几步。近到祈照能居高临下地看请他的睫毛。

    祈照往后挪了半步,面上毫不改色,垂在身侧的手却蜷了蜷。

    “吹雪,别~逗~他~了~”陆无涯模仿陆予言的语气说道,满脸写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风吹雪乜了祈照一眼,把手中粘着香粉的帕子抛给他,转身披上了绒边斗篷。

    一举一动从容优雅又不显做作。

    祈照看了眼手中的帕子,上面绣着一枝杏花。

    把随身之物给初次见面的人,果然轻浮。祈照心下念道。

    “话说,天色不早了,各位是要留宿杏雨楼吗?”

    陆无涯倚着门框,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板指:“可以啊,不知风老板有没有可人的小娘子?”

    “六弟,”陆予言无奈,“莫要胡闹。当心父皇处置你。”

    “哦……不过说正话,秃驴你还没有住处吧?”陆无涯看向祈照。

    陆予言朝风吹雪看了一眼,后者会意。

    “那不如来我府上住着吧,毕竟祈照兄目前也不适合住进哪个王府吧?”风吹雪道,“放心,只留宿,不做别的。”

    寰北王是异姓王之一,率破北军镇寰北,是东西南北中五将中实力最强,势力最大的一将,王府也建在镇北关。

    自古功高盖主的臣子终不得好下场,寰北王在五年前被安了个叛乱的罪名,被赐鸩酒自尽,其子被下放苏杭,即是祈照。

    而破北军为寰北王一手集结,训练,自是不满这种结果。祈照自幼在军中长大,破北军除了寰北王,也就可能对祈照死心塌地。

    祈照刚离开苏杭,朝廷上下便知晓了此事,纷纷猜测圣上召他进京是否是要他世袭王位,接手破北军,几个皇子更是准备拉拢,以给自己继承大统添一份巨大的助力,当然,谁也说不准拉来的是助力还是阻力。

    祈照是块烫手山芋。

    陆无涯也在破北军中待过一段时日,与祈照交好,又没心设肺,陆予言生怕这小子真不带脑子把人接过去了,那他的算盘就落空了,自然他也想直接把祈照接到自己府上,然而祈照应是不愿太早站队的。让自己的人看住他是最好的。

    “秃驴,你艳福不浅啊,这可是风老板第一次留客。”陆无涯打趣道。

    那是风吹雪第一次留客。

    他留住了欲飞的鹤,从此鹤唳风声,纠缠不止。

新书推荐: 毕业旅行是末日求生! 我在纯阳宗当天才! 为了养活男大而白手起家的兼职生涯 是日暮时分 被带土暗恋的我拼命苟活 [歌剧魅影]飞向云端 状元郎她靠美食征服天下 团圆 瓷娘子 离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