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涉红尘事,步红尘时,却忆年少观花迟。”
风吹雪就住在离杏雨楼不远的西街。
西街和杏雨楼所在的天街皆南北走向,穿过一条小巷便能到。两者在气氛却大相径庭﹣﹣天街繁华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入夜上灯,整条街流淌着火光,而西街请冷,入夜便只有一兜清风与月光。
风吹雪的宅子不大,题名曰霁月居,进门便是庭院,院中有青竹,水塘,假山,以及一棵杏树。
雨丝细细,飘入水塘中,打碎了一池月光,影影绰绰,风吹动竹叶,制造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随意翻动书页。
“寒舍简陋。”风吹雪说了句套话。
祈照左手撑伞,右手接住一片竹叶,道:“此等风雅之地若你简陋,那凌云寺的厢房只称得上破败。”
金属破空之声锵然而起,祈照偏头,堪堪躲开,染着寒光的薄刃从他眼前擦过,然后是一只棱角分明,白皙至极的手。
祈照握住风吹雪的手腕,向前一送,想要反制住他,又被风吹雪一个转身挣开,剑刃再次逼向祈照。
祈照后退一步,扔下伞,又突然上前,抓住风吹雪左肩,力道之大甚至能听到风吹雪左臂脱臼的咔嚓声,随后,他顺势绕到风吹雪的后方,将他锁进怀里,右手抵在他颈上。
风吹雪也在刹那反手将剑架在了祈照颈边。
“这算什么?”祈照道,“阁下的待客之道吗?”
风吹雪舔了下唇,道:“算试探。”
风吹雪偏头,打斗中散下的黑发如瀑般披在肩上,随他的动作扫过祈照抵在他颈边的手。
“祈照兄,你难道没觉得…我们现在的姿势有些糟糕吗?”
此刻,祈照为了制住风吹雪,左手紧紧环着他的腰,因此二人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淡淡的檀香和脂粉气交缠着。
最亲密无间的姿势,最剑拔弩张的气氛。
祈照松开风吹雪,后退了几步远,心跳很快,方才右手触到风吹雪脖颈的那块皮肤有些发热。
祈照面无表情地搓了搓手指,妄图把热度搓掉。在祈照看不到的地方,风吹雪被黑发挡住的耳朵和颈侧红了一片。
究竟是谁撩拨谁啊。风吹雪心道。
风吹雪“咔嚓”一声将左手接好,拾起他打的那把油纸伞,把软剑收进伞柄中。
“进屋吧,等会儿…等会儿在茶室聊。”
祈照被安排在客房,来之前,吴恭已将行李交还给他,自己去了亲戚家。
祈照收拾干净,便到了茶室,
风吹雪果然已经在了,正拿一块帕子擦着头发,身上披了件桃红的外袍,半敞着怀跪坐在一个蒲团上,他面前的几上摆着小火炉,炉上烹着茶,蒸出热气,炉火不是很旺,大概刚烧起来,火舌舔着紫砂壶底。
很多年没有人围炉煮茶,等着他姗姗而来了。
记忆中只有幼时,他出门看雪,母亲总会在王府的亭子中烹一壶好茶,待他归时递过一个手炉,再斟一杯茶,手炉散发着热意,驱散了寒气,茶水下肚,暖意融融。
后来,春寒依旧料峭,只是没了烹茶的人,他也再没喝上那样一壶好茶。
真正的人走茶凉,大概莫过于此。
风吹雪抬头,又对上了祈照那双眸子,其中流转的情绪晦暗莫测,正盯着茶炉看。
“这茶又哪里得罪你了?”风吹雪被他不声不响进门吓了一跳,又见他这副神情,气笑了,“下回走路能发声吗?野猫似的,挺吓人的。”
祈照的回忆被打断,气氛散得一干二净,他有些不悦,又被“罪魁祸首”的笑吸住了目光。
“看我干什么?”风吹雪拨了下炉中的火,“很好看么?”
那倒真是…祈照心道。
祈照坐下,被火光晃得眯了眯眼睛。
“你先前说试探,”祈照道,“试出什么了?”
“第一,武功不错,第二,你还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或者说,四位皇子里你该站在哪边,不然不会顺了陆予言的意,”风吹雪斟了杯茶,茶水在杯中打着旋,色泽偏红,“其三…”
风吹雪将茶杯推到祈照手边,目中带笑:"身材不错。"
祈照呛了一下,看何风吹雪。
“……所以,阁下不怕小僧将今日发生的一切说出去吗?"
“我是个赌性很重的人,”风吹雪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桌面,“我赌你不会。毕竟…没人比我更懂亲人一个一个离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受,你也想为寰北王报仇,对吧?”
“你是三皇子的人吧?”
“你猜。”
“两面三刀的人登上皇位后,是不会报恩的。”祈照盯着茶水,“趁早放手找下家吧。”
风吹雪默然。
他八岁那年,父亲缠绵病榻已久,不久于人世。
临终前,父亲把他叫到身前。
"风家之仇,不得不报啊。"
说完这一句,父亲便走了。
风吹雪本名风声,长相随母,桃花眼,狐狸腮,少年时雌雄莫辨,好似亭亭玉立的少女,没少受欺负。
次年,风吹雪找到了昔日风家的下人李二,李二是孤儿,蒙风家收养,愿为风家出力,万死不辞。
风吹雪从母亲那里得知,三皇子将在某天出游,不带侍卫,于是年幼的风吹雪便制订了一个潦草的刺杀计划,小孩子不懂什么,只认为姓陆的都该杀。
到了那日,不知是不是他运气好,刺杀竟差点成功。最后关头,他改了主意,为三皇子挡了刀,他因此得赏,不仅脱离奴籍,还受到了三皇子赏识。
他成了三皇子的线人,建起这杏雨楼为三皇子收集各种消息。当然,他动机并不单纯,他要看着陆氏皇子兄弟相残,兔死狗烹,或哪个皇子弑父登基,最后他要陆氏天下倾颓,鹿死他手。
现在,他在等一个机会。
他本该是荣华富贵,顺遂一生,姓陆的毁了他风家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讨回来。
片刻,他忽然开口:“少年时,三皇子母妃的园中有株杏花树,有年杏花开得极美,我想去看,但我每天的活儿多得不行,根本抽不开身,有天我偷溜了出去,杏花没见着,被打了一顿,病了一场,病好了,杏花也谢了,那年我七岁。九岁时我救下了三皇子,向圣上讨了这座园子,和母亲搬了出来,年年都能见着杏花,十五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而我通过混迹勾栏买卖消息,积下了钱财。”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那时我就知道,我要的东西只有自己能给。”
不过后来,他还是会想起那时只为一睹杏花开的纯粹心情。
祈照听完,不知该作何评论,看着眼前玉一般的人心,忽然有些心疼。
都过去了,你现在很好,祈照想说。然而这话终是未能出口。
“我不是要报仇,”祈照开口,“我只是想让父王能在史册上清清白白,如果我杀了陆氏之人,反而落实了父王叛乱谋反的罪名。”
“自古功高盖主的臣子下场都不好,”他说,“但我不希望后人把父王当作乱臣贼子。”
杏花十里风满楼,携酒踏歌,终不似,少年游。
翌日,祈照收拾好,从客房走出,就见风吹雪倚着柱子,手中拈着一朵素白杏花,垂着眼眸,神色恹恹,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穿着素色衣裳,只有外袍下摆有如水墨渲染的一片黛色。头发用一枝白玉簪随意挽在脑后,未挽上的一部分披散着。
从祈照见到风吹雪开始,他都是光彩灵动的,这会儿没有人在,才卸下那些如戏子面上彩绘般的伪装,显得极致安静,看着让人觉得…有些孤独。
祈照大概能理解这种孤独。
他刚入凌云寺时,没有愤懑,也不觉得多无聊,他性子冷,比起同龄人稳重得多,也知道功高盖主的理,只是偶尔看到雁扫过如洗的蓝天,会有些淡淡的失落。
纵有美景如许,于天地间无人相伴,孑然一身,一人独赏,怎不孤独。
风吹雪注意到祈照,抬眸看过来,又披上了那层伪装。
“我让人弄了些桃花羹,”风吹雪笑道,“祈照兄不如一起来用吧。”
“还是唤我竹曰吧。”
“不是说莫唤你俗名吗?”风吹雪问。
祈照轻轻碰了碰眉心的花钿,又放下手,这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但风吹雪莫名觉得熟悉。
“我只是不喜欢有人为了套近乎唤我的字。”
“噢。”
风吹雪走近祈照,抬手。
然后替他理了理衣襟。
祈照这才发现风吹雪右耳坠着片月白色鸟羽,毛绒绒的质感。风吹雪的长相没有什么攻击性,画上妆是风情万种,卸下是朗月清风。
坐在桌前,风吹雪端起碗,发现祈照把腕上那串绕了几圈的佛珠摘下拿在手中,正闭目颂经。
风吹雪:……
终于有点和尚的样子了…该这么说吗?
桃花羹入口清甜,满溢着花香。
“你准备入宫了吗?”用完早饭,风吹雪问。
“自然。”
两人一同从用饭的西厅步入院中,昨夜的雨停了,风吹雪取来色复立在水塘边喂鱼,祈照的佛珠没有缠回腕上,虚虚握在手中,很长一串,其上还有蓝色流苏,随风轻轻晃动。
祈照似在看着风吹雪,又似在出神。
“法师!”吴恭的呼声打破平静,“马车牵来了,您几时动身?”
风吹雪端着鱼食的手抖了一下,险些把一陶钵鱼食都抖进池子里,暗道祈照身边原来还有这么个活宝。
“法师?”风吹雪看向祈照,目中带笑。
祈照回神,道:“凌云寺的香客叫出的欢呼。”
“那不耽误法师了。”风吹雪朝祈照点了点头,权当拜别。
祈照把佛珠绕回手腕上,朝风吹雪施了个佛礼。
风吹雪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道:“你先等等。”
风吹雪把鱼食递给侍女,取下耳上的坠子,道:“留个纪念吧。”
是那片月白色的羽毛,上端连着一颗珍珠和银钩。
风吹雪把坠了放到祈照手中,便领着侍女转身进屋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
祈照离开前,听到屋中传出戏音。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他默道。
吴恭待祈照一上马车,便开始滔滔不绝:“不愧是风老板,随口一哼就是一如此之音,法师您如何结识能请动风老板的人的?法师接下来去见故人吗?用不用找个当地人…”
祈照捏了捏眉心,道:“不用,按我说的走。”
一刻钟后,吴恭把车停在了宫城司东门前。
吴恭几乎破音:“法师,您要见的故人,在…宫里?”
“嗯。”
吴恭揣着手,瑟缩一下:“要要要不,我我我就不进去了吧?”
祈照瞥了吴恭一眼,不为难他:“宫院幽深,也不许乘驾,你没进去的必要。”
宫院幽深,一眼望不到头。
当年祈照第一次从寰北王府随父王进京面圣,是在七岁,父王打了胜仗,破了寰北荒族的大军,鸫都百姓夹街相迎,十里红妆,他和父王骑着高头大马,百姓抛的花都快要把那一小片天空填满了,而到了皇宫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庄严肃穆,静得出奇。
当时的六皇子陆无涯听说大将军回来了,吵着闹着要看,于是父王便领他到了陆无涯宫中,将他安置在那里,自己去了龙华殿。半个时辰后,父王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一人,当今圣上。
圣上和父王是结义兄弟,他唤圣上伯父。
“小涯,你之前不是说想去边疆军中吗?”圣上问陆无涯,后者点了点头。
“这位是你林叔,你可以去他的军中待一年。”
那时的圣上既是君王,又是慈父,还是父王的患难兄弟。
祈照已经不记得初见时陆无涯是何性情模样,反正亦和现在不大一样,不像是好玩乐的主。
回忆间,祈照已经到了龙华殿前,殿门口立了几名侍卫和宦官。宦官季奉季公公看见他,步入殿中,约莫是去通报,片刻,殿中传来荡气回肠的一声:“宣寰北王之子林鹤﹣-”
于是朝上百官便见一名着素白纱衣,月腕上缠着佛珠的僧人步入殿中。
他垂着眸,步子不急不徐,神情淡然,佛珠上一片月白色的羽毛轻轻飘动着。
五年前,寰北王被赐鸩酒时,百官也见过他。
那时他一身铠甲,刚从边关赶来,手持长枪,双目通红,被侍卫挡在殿外。
那时他少年意气,想杀上殿给父王报仇。
“草民祈照,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时隔多年,他已学会了隐忍。
陆长衿叹了口气,道:“远道而来,辛苦爱侄了。”
有心的大臣看出来.今日朝上局面可谓难得一见,竣东将领燕明渊,镇西将领白玉春,南襄将领公子倦,还有基本定下了的破北将领林鹤,中军统领乔无救齐聚一堂。
陆长衿统共抛出了两枚火药:即将立储,以及把破北军“交还”林鹤。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林鹤以不开杀戒为由,拒绝统兵。
百官:你十六岁前杀的敌军喂狗了?
另一边,南襄将领“公子倦”出了皇宫,绕了几条街甩掉尾巴,拐进了陆无涯的策宣王府。
除了七皇子,其他几个皇子都已封王,二皇子封平阳,三皇子封素安,陆无涯封策宣,明年七皇子也到了能封王的年纪了。
陆无涯正坐在他院中那座柳色亭中,手持兵书,颇有君子飒,而无纨绔之态。
“公子。”“公子倦”单膝跪地。
他真名叫丁祁,是陆无涯的近卫,“公子倦”正是陆无涯在南襄的化名,他幼时得寰北王教导,当年去了南襄,自然不像其他人猜测那般只浑水摸鱼,反而一路凯歌。陆无涯放下兵书,笑看过来:“想必竹曰定然拒了兵权。”
“公子料事如神。”
公子名倦,青衣白马,踏风执剑,用兵如神,战无不胜,上阵从不披盔戴甲,凯旋时依旧是青衣白马,发冠都不曾散。没有人把这样一号人物和陆无涯联系在一起过。
没有人想过,满堂花醉三千客的下句便是,一剑霜寒十四洲。
“罢了,这人从小这样,表面清清冷冷,实际上又疯又犟。”陆无涯从了祁腰侧抽出长剑辞风,挽了个剑花,又插回鞘中,道,“走吧。”
“去哪儿?”
“去看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