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辉生从工地走山路回家。
他背着军绿色斜挎包,这是他爸的旧包。里面装了四个馒头,回家炒个土豆,这基本是他每天的晚饭。
现在正是七月份,他放暑假不久。
县里郊区有一部分正在拆迁,准备建新小区,还缺些苦力人手。
本来他是不知道的,带着家里土鸡生的鸡蛋去集上买。
但不会吆喝,就站着,站了半天一个都没有卖出去。
很巧的是,摊边的摊主正好和那个招工人认识,他摆起摊也无聊,一直想和田辉生说话,最后把他介绍了去。
虽然只有活多干不过来的时候,才会把他叫去。
但这次他已经连续做了一个星期了,如果能一直做下去,他就不用花爸妈的钱。
他抬头看着天上,太阳已经完全下沉,深蓝色想从另一面覆盖住天空。
进山里的路都还是泥地,边上是垂直的,差不多两层楼高,下面就是溪流,路边没有一点遮拦和防护,杂草丛生。
溪流对面时不时会出现几户人家,他只需沿着这条蜿蜒山路一直走,差不多五十分钟,就会有一大片农田出现,穿过它们,从小路上山,一般在这个时候,天就全黑了,然后再大概走三分之二的山路,就是他家。
他喜欢回家的时候,很累,但他会走得很慢,走在杂草里,让草在他的腿上留下划痕,这样的痛感让他觉得舒服。
听着耳边淙淙的溪流声,风吹在脸上,他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注意一不小心,就可能会掉下去的危险。
这是他每天最专注清醒的时候。
当他再次抬头专注前方路边的杂草时。
看见了远处一大块黑色,好像有一团东西移动。
这片山里早已没有大型的野生动物,都被捕猎完了,特别是靠近城市的这一块。
但也有可能是从别的山区过来觅食的。
之前他就遇到过,一只黑色野猪拦在路上,差点把在边缘的他撞下去。
他走过去的脚步放慢。
突然一阵风横着吹过,当他看到杂草中黑色长发飘出来时,田辉生才确定了那居然是个人。
他谨慎地走过去。
是一个女生,倒在地上,她穿着外套,手扒在悬崖边,她的背包已经从肩膀脱落,东西散了一地。
“喂?”
她被头顶上声音吓了一跳,手收回来,身子缩成一团,因为寒冷不停地颤抖着,嘴里始终在呼噜呼噜地说些什么,听不清。
随后,就一动不动了。
田辉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他小声地叫了几句,没有动静,就把她翻了过来,是个陌生的清秀面孔,可能是放假回村的大学生。
田辉生看了看周围,四下寂静,天空右边已经出现了淡淡的星光。
他扯起她的手臂,将她背在背上继续往前走。
-
山顶上的房子孤零零被黑暗环绕。
房间里只有一盏在昏黄的灯,挂在天花板上,围绕着飞蚊。
吴彩醒了,她慢慢睁眼,仍是模糊的光亮,只能看见白色蚊帐,后面是被熏黑的天花板。
她下意识地抱住自己,开始大口地呼吸。
当门口出现一些细微的声音时,她立马警惕地看过去。
一个男人,正拿着东西靠近着过来。
她惊坐起来,抱住自己的腿,像是一只被人踩住的猫呜咽地喊着,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田辉生往后退,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
他没想到她醒来是这样的反应。
当时天黑了没有发现,等他回家,把人放在床上,打开灯,才发现这女生裤子上的点点血迹,还蹭到了他身上,他擦干净,把她的裤腿撩上去,小腿一大片淤伤,肿了一大块,脖子上也是。
看上去不像是摔出来的。
吴彩看他始终没有上前,她胆怯地抬眼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子。
被单是深蓝白底花布,床上是白色遮蚊帐,床对面堆着一些摆放整齐的农具,靠门的墙那边摞着两米高的柴火,柴火前放着一个黑木桌子,上面摆着台式老电视剧,电视机上面盖了块脏了白布,桌子右边堆了写书和本子
这房子就和外公外婆家的一样。
“这是我家,你倒在路边了。”
吴彩埋在手臂里,只漏出个眼睛,她冷得直发抖,不停地吸着鼻子。
两人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一个冷静,一个崩溃。
他手里拿着馒头伸在前面,一手拿着碗,碗里是炒土豆,怕吓到她又大喊起来。
只放在床边的凳子上,“给你饭。”
他走近时,看到她脸上的眼泪了,黒窟窟的眼睛一直往外留着泪。
“先吃饭吧。”他留下这句话,正在门口犹豫了一会,还是出去了。
过了几分钟,他又回来了一趟,“水。”
在凳子上放了一个塑料杯,还冒着热气。
吴彩还没来得及害怕,他就和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之后这个晚上,田辉生还来了一趟,从衣柜里抱走了一床被子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这个女生看上去如此惊恐。
他去旁边的房间,稍微收拾了一下积灰就睡了。
-
夏雾笼罩黑山,太阳还没升起,田辉生要走一个多小时山路去工地,早早地做好了早饭。
他分了一碗给吴彩,还是放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在他的本上子撕了张纸条放在碗旁边,让她知道他是去干活了。
然后他就出发了,独自踏上这条他熟悉的出城路。
田辉生十岁时,爷爷就去世了,然后他就一个人住在这老房子里,爸妈早就去了城里打工,就过年回来一次。
爷爷身体好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过得很开心,但这种快乐,在外人看来还是可怜的,不过是两个留守人互相取暖。
爷爷总是带着自己种的菜出去卖,然后带回来一些好吃的、好玩的给他。
爷爷是对他最好的人,是他生命里最最重要的部分。
他的离开对田辉生的打击很大了,一场急病,两个月就把他带走了,最后的那几天,四面八方的亲戚赶来,在爷爷的床边围得满满的,之后盖棺上山,办酒摆席。
热热闹闹了两个星期。
最后一个个地离开,留下田辉生一个人,和院子里有一地烟花鞭炮的残余物,混着泥土。
这个世界离开得那么无情。
之后的生活,怎么都回不到以前了,有什么东西已经和爷爷一起被埋进了土里。
田辉生本以为晚上回家,或许她已经离开了。
没想到她还在。
刚到山脚的时候,他抬头看见家里的灯亮着,在黑幕下特别明显。
回家路上,他的心被一种莫名膨胀的感觉充斥,比往常要加快脚步回家。
吴彩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到他气喘吁吁地进门,迟钝了一会才站起来,她拿起了一直放在腿上的纸,是他桌上的草稿纸,纸的边缘已经被她捏皱了。
上面黑字对着田辉生,好看又整齐地写着——谢谢你救了我,我没有地方去,能再住段时间吗?
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继续住?
田辉生一眼看完,有点犹豫。
吴彩捏紧拳头又松开,她把纸放在一边,拿过枕头边的背包,这背包也是田辉生背回来的,里面有四百块钱,是她唯一的东西了。
她把手伸进书包内侧的袋子里。她抽出三张一百,递给田辉生,只给自己留了一张。
“不,我不是问你要钱。”田辉生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拒绝她的钱。
吴彩不管他接不接受,把钱塞到他的手里。
田辉生想要还回去,但吴彩把手背在后面,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像个犯错的孩子,不给他塞回去的机会。
他呼出了一口气,“你在我家住,吃些米饭而已,我不收钱。”
田辉生抻了抻钱,叠好。
他走上前提起她的包,把钱放进去,然后拉好拉链,放回床靠墙的那侧。
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余光看到床边的椅子,早上放的饭她没有吃。
沉默了一会,“我先去做饭了。”
说完他就出去了。
吴彩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他是个好人。
吴彩心里想着,她无力地跌在凳子上。
她从早坐到了晚,休息了一整天,可她还是没有力气做任何动作。
她身上现在只有这四百块钱,稍微值钱的手机也不知道掉在了出租屋还是外面的路上。
那虽只是一个三四百的杂牌手机,但她也是存了很久饭钱才买的。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之后田辉生叫她吃饭,她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摇摇头。
就这么过了两天。
田辉生觉得这个女生还挺奇怪的,看着年纪和他差不多,但比他们班上最安静的女生还要安静,也不只是安静,而是毫无生气。
她完全像一只枯竭的花,蔫蔫的,能不说话地在床上发呆地躺一天,直到他回家,才会起来坐在凳子上。
不过倒是很乖,一叫她来吃饭,她就来了,给什么晚饭也就吃什么,不挑食。
看着不像是个坏人。
她不说话,田辉生也不爱说话。
两个人即使对坐着,在一个房子里,基本都沉默着。
晚上,刚炒完菜,田辉生拿着两个瓷碗在装饭。
“吃饭了。”
吴彩从另一个房间里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一处但是眼神已经失焦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到田辉生过来,她一双又瘦又糙的手接碗,立马点点头,像是表示感谢。
两人坐在柴火坑前,一个木地板挖出个正方形的浅坑,最下面是泥,泥上都是木头烧完的灰。
上面燃着火,几根长又粗的树枝从火里伸出来,火上放着矮矮的铁架,铁架上放了一个大黑锅,锅里是土豆炒肉。
土豆是地里的,肉是他下了工去买的。
灯找不到这个角落,两个人坐在这大黑锅的两边,一言不发地吃着饭。
屋内只有碗筷锅碰到一起的声音和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
田辉生脸被火烧得通红。
他也没有看着吴彩,倒像是在和空气说话。
“你,是哑巴吗?”
他从来没有听见吴彩发出什么声音,唯一的沟通是两天前,她写下希望能留几天的话。
吴彩有一瞬间停住了咀嚼,她低着头。
田辉生没有想会有回答。
一开始同意,也是因为她看起来很安静。
他自言自语说着,火光活跃地跳动着,映在脚边。
“我不会笑话你,我爷爷也是残疾人,他少了两个手指,在地里拿锄头干活的时候比常人都要费力,所以我一放学就去帮他,他总不要我帮忙。”
田辉生突然停住了,就这么沉默了一分钟。
他夹起一块土豆吃,在心里问自己莫名其妙地说这个干嘛?
吴彩紧紧地捏着筷子。
“抱......抱歉。”她的声音特别沙哑,能感觉到是很费力。
脖子上的伤,这几天虽然恢复了些,但说话时仍能感觉到喉咙刀割一般的痛。
她也没有心情去试图发出声音或者说话。
田辉生看了她一眼。
他原来就没有想过会有回答,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声音,但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你会说话?”
“是......抱歉。”
“不用抱歉。”他的声音听起来总是很平静,像是冬夜无波澜的冰湖水。
他听得出来她不是故意不说话的。
“谢谢你救了我。”
他没说话,空气沉默了一会,“你叫什么?”
“吴彩。”
“五彩。”他轻声地重复了一边,“我叫田辉生。”
她点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好听。”
田辉生低头吃菜,“我爷爷起的名字。”
吴彩又点点头。
吃过后,吴彩也想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忙洗碗,又被拦住,田辉生冷着脸让她走开,叫她回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