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听话地回房间去,一个人坐在床上。
门开着,她能看到外面的黑暗,树影晃动。
风声呼啸着,那黑暗好像已经把她给包裹着了,她发着抖,老鼠嘎吱嘎吱地咬着木板。
她一直都不怕黑的,可最近开始怕了。
她上床裹紧被子,抱住自己的身体,却觉得这都不够,总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她,有双手等待着掐住她的喉咙。
那天半夜,她睡得很不安稳,又从噩梦中惊醒,满头是汗,瞪大眼睛看着漆黑的空气。
后知的一种恐惧,门应该是没有关上,呼啸的风不停地想要吹动它,它挣扎地发出吱吱的声音。
银色月光从被塑料封上的木窗透进来,照在这些陌生的家具上。
她抓紧被子,耳边的每个细微声音都能让她警惕很久。
突然,她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鞋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谁在外面。”吴彩嘶哑的声音在夜里听着,更是渗人。
“是我,田辉生。”门没有被打开,田辉生的声音先响起了。
吴彩松了口气,但也只放下一半,“有......有事吗?”
田辉生的睡眠很轻,被她梦里的尖叫惊醒,起床来看看。
“我出来喝水。”
摩擦的声音又响起,应该是他往厨房走去。
吴彩立马叫住田辉生,语气急切,“等会!”
“怎么了?”
“你能不能睡在我这边吗?我怕黑,真的。我,我可以睡地上,好吗?”吴彩看着关上的门,连忙说着,怕田辉生离开,连语速都利索了。
门外安静了几秒,吴彩焦急等待着回复。
“你不用睡地上。”他停了一会说,“家里还有一张小床,我搬过来。”
吴彩立马掀开被子下床,“那我,我帮你搬。”
“不用。”不等吴彩开门出来,田辉生已经借着月光,在黑暗中,走到堆杂物的房间里。
吴彩出门看不到人影,听到声响,才一瘸一拐地跟去。
田辉生只穿着一个短袖,斜拖着木板床,看上去是以前家里人自己砍树做的那种木板床。
“不用帮我。”
吴彩站在一边就看着,也搭不上手,瘸着腿,怕给人添了倒忙。
“你冷吗?”吴彩吸着鼻涕,山里的晚上只穿短袖是不够的。
“不冷。”
等田辉生把床摆在房间里,出去拿被子,她才敢去床角上推一推,帮他摆正一下。
田辉生拿来被子,铺上,收拾好东西,坐在床上,倒有些局促了。
两人的床隔了差不多有一米,他们对视又移开目光。
田辉生低头看着手指,才发现在刚才搬床的时候,被床上钉子划开了一道口子,能看到肉了,他轻轻地按压了下,在手掌大拇指下,血慢慢流出来。
吴彩注意到他手上的红色。
“你受伤了?”她蹙着眉,站起来。
“没事,擦擦就行了。”
吴彩捉起他的手,仔细认真地看着,“这么大的口子,怎么能擦擦就没事了,要上药的。”
田辉生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这样的伤对于农村孩子是很正常的。
他想抽回手,突然发现,吴彩瘦消的脸上竟留下眼泪,滴了一滴在他手上,这一片皮肤开始发麻。
“你哭什么?”田辉生不理解。
吴彩抬手抹开眼泪,“我总是这样,抱歉,而且你肯定是因为我才会受伤的,我......”
可惜吴彩没有处理伤口的经验,她看着伤口的血流到在地上,连忙去找纸。
“我自己来就好。”
田辉生拿过纸自己擦。
“不痛吗?”吴彩紧皱着眉咬着牙,好像痛在自己身上。
田辉生摇头。
“家里有药吗?”
“这对我来说,不算是伤,而且和你也没有关系。”他把沾着的纸扔在旁边的桌上,站起来,“我关灯了?”
“哦。”吴彩看他冷硬的态度,是不想再处理了,“等会。”
她又抓起他的手,用卷纸把他的伤口绕着包了一圈,“别滴到床上了。”
田辉生撤回手,“嗯。”
“好。”她坐上床,盖上被子,听到田辉生扯下灯的声音,光亮没有了,然后是他的脚步声,他走到床边,上床,被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安静了下来。
月光流泻进来。
她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还是要涂下药的,万一感染就不好了。”
没有回应,但她听到旁边床翻身的声音,和一声很微弱的嗯。
他握着手不让这纸散开,他轻轻摩挲。
-
吴彩腿上的伤还严重着,肿成一大块,虽然已经涂了田辉生买回来的药,但是药效还看不太出来,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白天,她就把关着门在房间里,一是不想动,二是怕被人看到。
那天吃完饭,她看到了桌子下很多田辉生堆着的旧书,有些是课本,也有些文学的书。
她很想看,就田辉生能不能借看一下。
田辉生答应了。
之后,他干活去了,吴彩就起床开始看书,一直都捧着一本书。
从吴彩开始看书,田辉生发现他不那么沉闷了,说话也变得多了。
而她之前说自己总是哭,也并不是假话。
每天晚饭后,他就在房里写作业,吴彩靠在床上看书。
好几次他都能听到抽泣声,回头就看到吴彩捧着书哭。
他问怎么了,吴彩就说太感动了。
她感动也哭,难受也哭,看到别人受伤也哭。
翻到下一页后,可能她又笑起来了。
田辉生心里倒是有些羡慕,她怎么总有这么多的感情,那么多眼泪。
吴彩抬头看他,脸上还挂着泪痕。
“难道你看这本书的时候没哭吗?我不信。”
“没有。”他翻开旁边的课本找公式。
吴彩盯着田辉生的侧脸,他的表情没有一点的变化,她败下阵来。
“好吧,我还是不相信。”后面一句话她说得很小声。
田辉生笑了一声。
他们有时候就这样说几句话,没头没尾的开始和停止。
之后几天,田辉生才发现了她不敢开门。
告诉了她这里没有人会来,让她放心去院子里。
他回想的这几天,确实从没有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或者脚步声,这个地方只有田辉生。
然后她的胆子就稍微大了些。
但也只是她坐在门口看书而已,从下午开始。
因为早上会有太阳照到门口。
她一直不爱晒太阳,习惯躲开。
可后面发现,这儿的阳光好像和家里的不同,都是七月,它不让人觉得恶心头晕。
她也就愿意晒一点太阳。
慢慢的,她有时候会到院子里。
院子边上有一个大桂花树,阳光下它金灿灿的,吴彩看着书抬头时,总是忍不住躲在树下,闻一闻桂花香。
然后她也有了自己的任务,中午去厨房抓一把干玉米,撒到院子里帮田辉生喂鸡。
生活是一场巨大的暴风雨,席卷了她所有的生命力,现在风平浪静了。
这么安静地一直等到田辉生回来,她就帮忙做饭。
但田辉生总是面无表情地说让不要她帮忙,让她等饭好了再来。
不能帮忙,她也只能想现在这样,坐在柴火旁看着他炒菜。
她看他翻炒锅里的菜,眉眼一丝不苟,汗珠挂在他的脸上,他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位置。
红色跳动地映在他的白衬衫上。
“差不多了。”他说了一声,就看到吴彩,立马抬起头,冲他淡淡地笑起来。
她站起来主动去拿碗盛饭。
田辉生放下锅铲,看着她,她披着细软的头发,长度大概到胸前,她五官算是清秀,只是面色有些发黄,就是太瘦了,两颊有些凹陷。
就像一只瘦弱生病的小动物,一瘸一拐走过去,裤脚卷上,漏出小腿,腿上的肿消了一些了,但走路还是这样。
她半蹲在桌子边盛饭,让人看着心酸。
“我自己来。”田辉生拿起放在桌上的碗,另一只手等她放下饭勺。
他才第一次看清她的左手虎口处有一处烫伤。
吴彩添满了饭,把这碗塞到田辉生的手里,“我来,你都这么辛苦了,先去吃吧。”
两个人安静地开始吃饭,时不时会视线交汇。
这个时候,吴彩会笑一下,田辉生只会移开目光。
田辉生注意到吴彩都没有怎么夹肉吃,饭也是小口小口吃。
“你太瘦了,要多吃一点。”
吴彩抬头看向田辉生,他目光躲闪,但夹了一块肉放进她的碗里。
“多吃点肉。”他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
“谢谢。”吴彩夹起肉吃了一口。
院子外突然传来了人声,那人估计是天黑被杂草绊了一下,低骂了一句。
吴彩脸色突变,嘴里的菜也忘记嚼。
“来人了。”
田辉生放下碗,拉着吴彩站起来,打开了火坑旁的一个门,让她进去。
里面是一个堆杂物的小房间,之前的小床就是从这里搬出去的。
他淡定地坐回原位,从锅里夹了口菜。
吴彩一墙之隔,听着那个中年男人一进屋就开始咒骂。
是一个来要账的亲戚,联系不到田辉生的爸妈。
到这里来讨钱。
田辉生的父母在外头打工,想要赚点快钱,结果让人诈骗了,问这个人借了钱救急,没想到现在人失去联系了
可这注定是没用的,田辉生没钱,连手机都没有一个。
但她在这人的话里,听到了一些关于田辉生的信息。
原来他的爸妈是出去打工了,从他的爷爷去世后,他一个人生活很久了。
难怪他做起农活这么熟练。
最后那个人吼着,“不管是写信还是打电话通知他们,反正我必须要收到钱。”
吴彩听见他走远,扣着门框,不知道该不该出去。
这时候,门就被打开了,暗黄的光线照进来。
“忘记给你开灯了。”他看着吴彩,她两只手扶着门框,看起来没有受到惊吓。
她摇摇头,“抱歉,听到了这些。”
他无所谓地坐回去,“又不是我欠钱。”
她看着田辉生继续吃饭的背影。
从这几天相处,吴彩对他有了些了解。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留意过田辉生在家的样子。
去院子里砍柴,到厨房洗米做饭,拿着锄头去田里然后回来,一个人在火坑前烧水,沉默地等水看,吃完晚饭在桌前写两小时作业或者看书,然后上床睡觉。
他总是面无表情,就像在一座难以攀爬的山的山顶上的一棵独立、根深柢固的树,什么风都惊不动他,伤不及他的枝叶。
一开始她很羡慕这样的性格,但现在她更想知道当他一个人做这些的时候再想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背影这么孤单吗?
她走两步到田辉生的对面。
拿起碗筷,夹起一块肉放到他的碗里。
田辉生的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的想要挪开碗,又停止了。
“谢谢。”
吴彩笑了笑没有说话。